养大了夜叉崽子更像是个狼崽子,看谁都像是砧板上面的肉,看谁都想要咬一口。
然而这个狼崽子,在玄同面前,会变成最最温顺的一条狗。
玄同从来不管他养的究竟是狼是狗,他只是觉得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老是这样凶巴巴的盯着别人不好,于是就想着给夜雪修身养性。
所有人都笑话他,夜叉族群的能够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身上背着尸山血海,连修炼强度都是由自己身上的血气来决定的。这样养出来的小姑娘能够听懂人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叫他们像人类一样思考。
玄同看着低着头的夜雪,夜雪当日刚刚杀了一只经过的飞鸟,那只飞鸟甚至是带着一窝崽子的,但是夜雪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的神色,仿佛那只鸟活该被一根根的拔光身上的羽毛,变成一团谁也认不出来的烂肉。
夜雪低着头,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夜叉族嗜杀是本性,也是本能,被人稍微勾动一丝,就像是刻骨的毒。
玄同批评了她几句,但是却根本不能够叫夜雪明白。
夜雪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在为玄同说她而伤心,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情。
玄同看着那张懵懵懂懂的脸,暗暗下了狠心。
夜雪离开玄同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天,她脸上还带着只属于夜叉族的笑,那笑容看上去就像是恶鬼在龇牙,又像是开在三春里面的花。
玄同低头看了一眼,底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面吹来腥臭腐化的风,几乎要扎在人的骨子里面的寒冷侵蚀着人的神志。
夜雪并不感觉冷,冰冷的铠甲贴着女孩细嫩的皮肤,她看上去就像是冬日里面一尊冰雕。
玄同裹着宽大的狐裘,只觉得连自己的灵魂带着呼出来的气体都要结冰,他轻轻地扶住了夜雪的肩膀,夜雪抖动得就像是寒风里面的一片树叶。
夜雪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也不喜欢此时此刻简直要凝固了一般的气氛。
玄同小声问道:“夜雪,假如你需要离开我身边一段时间,你会同意吗?”
夜雪不明所以,她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刺眼的微笑。她根本没有明白离开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听玄同说话而已。
然而玄同继续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留你在这个世界上茕茕孑立,你该会如何?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托付,我能够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白源算一个,墨鸢算一个,剩下的,都只是附庸而已。等我一死,这世界上也不再会有真心待你的认了。”
他这话说得有三分凄凉,然而夜雪却还是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玄同说的是什么。
玄同盯着封冻的谷底,道:“今日你杀了一只鸟,因我的缘故,你并不会受到指责,但是日后若是我倒台了,我死了,你那些陈年旧账都会被翻出来,一处一处的清算。你如今杀了一只鸟,日后在他们嘴巴里面,就会成了屠城一般的罪孽。这样的日子,你可还想要继续过下去?”
夜雪茫然的点头,她根本不明白玄同话里面说的是什么。
玄同叹了口气,一时间他根本没有办法说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这感觉太残忍,仿佛是给了自己养的最最忠义的小犬狠狠一刀。
然而他还是狠下心来,朝着悬崖之下一跃而出。
夜雪惊愕的看着那个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底端的人,一瞬间,她从身上的铠甲上面感觉到了几乎要把她冰冻起来的冷意,已经如同石头一般坚硬的一颗心。
很少有人说过,夜叉族是有心的,谁没有心脏,只是夜叉族的心大部分是不会跳动的,他们的心动只给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夜雪捂着自己咚咚跳动的胸膛,整个人充满了茫然无助。
她也跟着纵身一跃,但是却只摔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峡谷底下的风冷硬的像是钢铁,或者是玄同最后说出口的道别。
夜雪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大概是峡谷上面的花开了又谢,最后等到花和雪都湮灭,她才终于能够一点一点的从崖壁上面攀爬出去。
她找不到出路,只能够用最笨的方法出去。
再出去的时候,玄同很好找,他已经端坐在最高的宫殿里面,享受着万人的敬仰。只是那张脸上还挂着忧国忧民的表情。
夜雪忽然想起来,玄同最讨厌的天气就是下雪。
玄同会一边念着对仗工整到诚惶诚恐的诗,一边在心里面想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
玄同的大雪里面站满了卖炭的老头跟冻死的尸骨,他眼里的大雪之中草木萋萋,每一根草根上面都沾着贱民的泪水,每一片雪花上面都是尘土之中翻滚的苦难。
然而在夜雪的眼睛里面,所谓山河社稷也只是写在纸上的一纸空谈。她认识的字不多,最多的就是“民心”两个字。
可惜玄同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民心,那些人们在后来的补救推翻了玄同建立下来的一点可笑的平衡,然后吧剩下来的灾祸都堆积在玄同的头顶上。
瘟疫是因为他,死亡是因为他,饥荒是因为他,战争是因为他。
连带着玄同自己死了都是因为他。
玄同死了之后的很多年,万界从来都没有平静过。
魔族叩开了欲望与掠夺的大门,第二代的神明大半死在了战役里面,他们的名字最后被刻在了丰碑之上,被后世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铭记,他们被称为英雄,然后生出了第三代的神明。
第三代的神明是史无前例最最昏庸的神明,他们出生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了被拯救之后的世界。
龙雀封印了所有的魔族,被称为新的主人新的帝皇,剩下那些不知道是否真的侍奉过他追随过他的人们也被封上了神的冠冕。
大地之上一片祥和,无能的神明们给人们带去希望,人们朝着他们许愿,却从来不奢求他们回复。
第三代的神明垄断了下面的人们所有晋升的道路,但是蝼蚁一般的修士们依然歌颂着他们无能又卑鄙的神。
戴胜嘲讽的笑了笑,他大概知道为什么孔雀会杀了龙雀了。
没错,龙雀的的确确给清界带来了福祉,但是那是一牺牲魔界为代价的福祉。
可是谁又会听到魔族们的哭号哀求,他们的眼泪就像是雪花融化而成的污水,流淌着的满地污秽告诉人们最最真实的真相,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低头看一眼。
人们依旧在歌颂着这一场大雪带来的丰年,却始终不会看见那些冻死的灾民。
戴胜无声的笑了,道:“你是打算给孔雀洗白?还是打算给龙雀抹黑?”
白源摇摇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沉浸在满地的谎言里面。但是现在你的情况让我觉得,无知是一种叫快乐,而知道的太多,想得太通透则是一种痛苦。”
“难道不是吗?夜雪一直觉得玄同会归来,会醒来,于是她的等待也成了快乐。但是你却把她的快乐剥夺了。你告诉她玄同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生没有活着的希望,所有她的快乐全都变成了痛苦。”
白源冷笑一声,道:“我可不管什么快乐痛苦,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把这一份快乐或者痛苦抽离出来。你看看你背后,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跟你都没有关系了。”
戴胜心里一寒,顿时身上的冷汗都几乎要落下来,刀光一闪而过,朝着他的头颅而来。
刀光跟他手里面的红影碰撞在了一起,炎刀上面赤红色的锋芒叫夜雪打心底里面生出了;唉了恐惧。
夜叉一族是很少有恐惧的感觉的,甚至连战栗也少见,但是夜雪的身上却生满了鸡皮疙瘩,一如当年那个午后,当年那一场催枯拉稀的雪,还有雪夜里面死去了的那个人。
夜雪忽然回想起来,原来玄同就是死在那一场雪里面的。
她手下的刀锋倒是更加犀利了几分,朝着戴胜的脖子上面狠狠地斩切了过去,仿佛只要戴胜死了,玄同就能够活过来。
那把刀上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甚至已经超越了戴胜这辈子看过的所有刀锋。
戴胜忽然想起来,他其实是跟夜叉对战过的,只是当时那个夜叉对他多有留手,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即使他的颈骨被捏碎了,他也没有感觉到现在这样强悍的威胁。
“阿七……我快死了。八百,换我一条命。”
阿七叹了口气,这位是真的对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都一无所知,她也不好责怪些什么,毕竟戴胜这人的运气太好了。很多东西他觉得没有用,就直接丢进了仓库里面。
阿七道:“把阿哒放出来!不要你八百,就当是我良心发现白送的。”
戴胜一愣,却也只能乖乖掏出那个看起来屁用没有的团子。阿哒刚从空间里面探出头来,看见戴胜还挺高兴,就想要往戴胜身上拱过去。可是身边的水流却叫它漂浮了起来。
飘飘忽忽的阿哒终于从那一坨毛团里面伸出两只小小的爪,死死的扣住了戴胜的头发。
“阿哒阿哒!”好久不见呀。
阿哒在戴胜的身上蹦来蹦去,完完全全忽略了眼前那一道凶狠的刀光。
阿哒忽然从戴胜的空间里面掏出来一把石榴子一般的东西,朝着夜雪丢了过去。
地面上生出来异动,从那些鲜红的珠子里面,生出了人影。
那是一个巨大的成年夜叉,模样居然跟夜雪有几分相似。
夜叉站起身来,他的身量很高,几乎有两个戴胜那么高。七尺五的戴胜甚至只到了他的腰际。他站起来的时候,那张蓝色的脸看起来更加瘆人,他腰腹上面不知道纹着什么箴言,看上去如藤蔓一般缠绕,可是妖异的墨蓝色刺在铁青的鳞甲上面显得更加加诡异了。
成年夜叉直接忽略了夜雪,朝着戴胜直接出手了。
夜叉拎起戴胜,像是拎小鸡一样的上上下下的看。可是他忽然吃痛,有尖锐的东西刺穿了他坚固的鳞甲,扎穿了他的皮肉。里面赤红的血液如丝缕一般蔓延出来。但是它们却并不消散在水中,而是凝结成珠子一般缓缓坠落。
濒死的感觉有很多种,而此时呈现在戴胜面前的,是窒息。
高大的夜叉死死的掐着戴胜的脖子,蓝色的面孔上面生出狰狞的纹路来,看上去十分的诡异可怖,简直就是从千年前的鬼怪梦魇里面生出来的怪物。
他手里面的戴胜忽然笑了,笑的凄怆可怖。
戴胜张了张嘴,从他嘴里面冒出来一句无声的话。
然而夜雪却听懂了:“夜叉果然就是夜叉,天生的嗜杀造业,半点都没有悔改的可能。”
夜雪张了张嘴,小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我会改的,我不会杀人了,我不会再叫你生气的,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醒过来好不好。
夜雪偷眼看了一眼玄同,然而玄同依旧静静的躺在棺材里面,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
夜雪张了张嘴,想要扑到棺材面前去,但是却被一扇屏风给拦住了。
那一扇屏风通体雪白,上面一朵赤红的石榴花。
戴胜冷笑一声,一刀朝着那一扇屏风砍了过去。
这东西哪里是屏风,这分明就是白源那一身袍子,还被李夫人给缝补过。
那一身袍子结结实实的挨了戴胜一刀,结果半点都没有变化,甚至还跟崭新的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赤红的石榴花上面生出来了一点裂痕,好像是初绽之时带上去的一点瑕疵,但是这一丝瑕疵根本不掩盖石榴花的精致。
白源冷笑一声,道:“你今日注定要死在这里,不管是青清想要保你,还是天道想要保你,你依然别想着活下来。”
戴胜手中的刀光颤动,他从夜叉手底下挣扎了出来,这才有机会出招。
“你为什么想要杀我,这么处心积虑的把我骗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想要我死吗?”
“呵呵呵呵呵,你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