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面是一张模模糊糊的脸，透过薄薄的石头，戴胜只能够大概看出来，那是一张清癯如同松竹一般的人。脸上的神色接近于文死谏系列的忠臣良将。
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后世的人们称作枭雄跟窃国者。
白源神色淡淡，道：“你问我为什么对万界之主的死那么冷漠，就是因为这个，我不在乎万界之主的死活，反正最后他们都是要回归尘土的。只是玄同不一样，他是个可怜的好人，可悲不可恨，坚持了一辈子，说要做他理想之中正确的事情。可惜没有什么人听他的。”
当新的事物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被推测出结果的时候，那些人们更喜欢旧的东西。即使那些旧事物已经被证实了不明智不合理，他们依旧抱残守缺，守着那一点点旧的理论，一边催眠他们自己，一代一代的老祖宗都是这么过来的。
白源继续说道：“玄同的人生轨迹不像万界之主一样波澜起伏。你能够在万界之主哪里看见多少开疆拓土的功绩，在玄同这里就能够看见多少无趣。玄同确确实实的推出了好几个改革方法，但是落实的只有零零星星无关痛痒的几个。说出来也是可笑，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戴胜看着棺材里面那个人，那个人身上被刻出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从胸腔就直接给他劈成了两半。
这个人本该死了，本该多次的被人杀死，但是却撑着一口气，使劲的活下来。
戴胜伸手拂过棺材板，忽然，心中巨震。
“玄同的本体是一棵烂柯树？”
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烂柯树是什么了，烂柯树从未死去过，他们的树心甚至能够帮助别的生灵焕发生机。
白源神色淡淡：“他不是，他是彻头彻尾的神族，一生下来就是神族的人不多，我，玄同、万界之主，除开我们几个之外，还剩下三个。那三个里面也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了。剩下的要么在阴界，要么连渣子也不剩下。”
戴胜继续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不生不灭，半死不活，比以上这些都要可怜。”
戴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从白源浅薄清淡的语气里面听见了深深地绝望，撕别人伤疤不是个好传统，他也不是什么能够安安心心喝人血的坏人。
白源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因为一场大战，许多人死在了里面，活下来的只有我们零星几个而已。玄同当时早就是不死之身，于是借着那一身不死不灭的功夫遁入了虚空，我继承了百川之主的位置，墨……继承了霆海。”
他没有说完那个人的名字，戴胜只听见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墨字，至于墨什么，并不真切。
白源伸手揭开了棺材盖，一边的夜雪瞪大了眼睛，却不敢说话。
夜雪默默地会想着当年的事情，那些被尘封已久的故事上面似乎是被蒙了一层灰尘，如今乍一打开，尘土满面，呛得她只想要流泪。
夜雪是一个夜叉，早在玄同还在位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很少人明白，夜雪真实的身份。她是夜叉国最后的皇室血脉，最最纯正的血脉。
当日万界之主的铁骑踏破了夜叉之国在忉利天屏障的时候，夜叉王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放手。于是夜叉国灭。
当时并没有人为他们求情，反正夜叉国想来秉承着拳头够硬无需外交的传统，存着上下无需交往的心。
于是夜叉国在外树敌过多，一时间居然没有半个出来惋惜的，只有人在背后小声说着活该。
一时间人人都在传唱关于万界之主的功绩，没有人在乎那些流离失所无国无家的夜叉们。
少部分相貌姣好的夜叉被人豢养，成了奴宠。大部分的夜叉漂泊流浪，到了各方各界的阴影里面，从此隐没。
夜雪就是一个被当做奴宠出卖的夜叉，只是夜雪幸运，被玄同救下。
夜雪低着头，看着棺材里面那张熟悉的脸。
玄同生着一张跟他身份一点都不相衬的脸，如同书生一般青白消瘦，上面甚至还生着一点点白发。他的眉骨很高，仿佛根本压不下去一般。
他一生带着许多劫难，每次都只能借着那双飞扬的眉骨压下去，可是最后一次，他没有压下去。
夜雪伸手轻轻抚过那双已经没有了颜色也没有了温度的嘴唇，仿佛那人还能够如同当年一般说话。
白源道：“夜雪，他已经死了。”
音容宛在，宛如生前。
白源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的故事，虽然已经没有了多少听众，夜雪睁着一双大眼睛，也不知道能够听懂多少人话。
戴胜凝视着棺材里面那一张就差写着“忧国忧民”四个字的脸，忽然笑了。
“你说玄同是个好的执掌者，怕是不见得。”
白源打量了一秒夜雪的脸，夜雪那张脸如同冰雕，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喜怒哀乐，仿佛就是一块结结实实的冰块一样。
“他是个烂好人，偏生心眼又死。他死了以后，这片土地又跟着混乱了几百年，后来，魔族入侵，当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抵挡住魔族的铁蹄。于是在牺牲了所有的二代天神以后，龙雀出世了。”
白源仿佛说的并不是这一片大地上面的死生交替，而是路边某一本话本上面写的烂传说。
戴胜低下头去，忽然发现，玄同的眼睫毛似乎有一点翕动的痕迹。
“他还会动？这是为什么？”
白源伸手在玄同身上连连点了几下，玄同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更加生动起来，然而他却依然僵卧在棺材里面，如同一块木头。
死去的大树上面偶然会生出叶子，然而那些只是寄生在上面的蕨类植物，树木本身依旧是死的，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并没有完完全全的生机断绝。我们被称为清界第一代的神明，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里面的好几位都继承着不死的能力，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然而所谓的不死并不是永生，反而是像他一样，不生不死，不死不灭，不如轮回，永远痛苦。”
戴胜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禁问道：“现在这些不生不死的人除了你还有多少个？”
白源略一思索，道：“我，玄同不算，手里面握着霆海之域的算一个，剩下还有一个。也就只剩下这三个了。初代的神明死了以后并不会进入轮回场所，反而会更像是玄同一般。要么就是直接寂灭，什么都不剩下。当初留下了魂魄并且成功轮回的那个，已经转世了无数代，如今早就不是初代的古神了。”
戴胜觉得有些好笑，白源说初代古神的时候神色是那样的平静，但是又有些可怜，仿佛白源他自己并不认为自己的同伴凋零消失是一场多大的事情。他只是安安静静的陈述着这个事实，如同江河流水，奔腾的河流才不会因为一个地方是炎热还是干旱而加减。
白源看出来了戴胜的心思，但是并没有多少，反而借着这句话继续的在玄同身上连连点了几下。
玄同的面色渐渐变得痛苦，仿佛是在奋力的挣扎，但他根本挣扎不出这个噩梦。
“如同这般非生非死的人，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的躺在这里。偶尔他们也会做梦，甚至会诈尸一般的醒过来，但是这需要很大的刺激。称作是借尸还魂也好，回光返照也好，都没有多少差别。甚至有人用极大的刺激来刺激他们。但是一般来说，很少有人想要看到自己的亲人如同这般无助。玄同醒不过来了，他只能够如现在一般半生不死……说起来很残忍，但是他死的时候，大半个身体已经废弃了。”
古神之所以能够被称作是古神，自然跟凡人不一样。一般来说，古神的身体能够在损伤之后立刻修复，但是玄同并没有。
古神的身体在损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开始自动陷入沉睡。可惜玄同的身体根本无法修复。
白源继续说道：“在万界之主统领之下的东海帝君之流的，是二代的神明，虽然并没有像初代古神那般强悍，但是却比我们更加耐久一些。部分的二代神明能够进入轮回，大部分的神魂在死后消散了。剩下一点不入轮回也消散不掉的成了琼华跟东海帝君一般的鬼灵。”
刀光乍起，清冷的刀锋破开了月光，朝着还站着的白源二人杀来。
戴胜狠狠一刀斩了过去，赤红的刀锋跟雪白的刀刃碰撞在一起。
屋里面生出来灼热的气流，白源皱了一下眉头，雪白的袖子朝着夜雪卷了过去。
夜雪手里面握着刀，她看着戴胜二人的眼神一瞬间变了模样，成了冰冷的刀锋。
夜雪轻巧的躲开了白源的衣袖，她尖叫一声，声音仿佛白夜将至时候的乌鸦。
白源皱起了眉头，道：“不好，她忽然把我们当成了敌人。”
戴胜一咬牙，朝着夜雪狠狠的挥出了一刀，那一刀稳稳的磕在了夜雪手里面的刀上，却好像直接撞到了铁板。
“这场面谁看不出来。话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打，这位老兄你是在一边看我笑话的吗？”
戴胜心里面暗暗的恨，他原本以为夜雪是玄同给自己养出来的女儿，后来又觉得大概是养了一个忠心无比的宠物，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养了一把大刀在自己的头上。也不知道这些人大概是有什么毛病，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这么干。
戴胜的脑子里面露出一丝熟悉的感觉，一个两个，还有一个是谁？
他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反而手底下的动作慢了一些。
夜雪狠狠一刀朝着戴胜的腹部砍了过去，刀光撞上了一片柔软的红影，正是白源袖子上面那一片石榴花。
白源瞪了夜雪一眼，宽大的袖子把夜雪死死的裹住了。夜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是根本挣脱不出去，更不要说提刀了。
白源喝道：“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玄同早就死了，他活不过来了。”
夜雪停止了挣扎，她喉咙里面发出来一阵近乎哭叫一般的声音，无比的刺耳凄厉。
白源黑着一张脸，道：“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明白吗？玄同已经不会活过来了，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生也没有复活。他是上古时期最早的一批神，他的身体也不会腐烂，甚至连灵气都能够在里面流动，但是他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活过来的可能了。”
雪白的袖子裹着夜雪摔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肥胖饱满的蚕。然而他并不会结茧，只能够把自己困在过去里面，一遍又一遍。
夜雪曾经见过雪花，在夜叉的国度，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可能下雪。
夜雪看重夜叉国破的时候是个大雪天，雪光之中，万界之主的金甲分外耀眼，看上去就仿佛是天神下凡来破除所有黑暗一般，这次战事也被后世的人们被成为了天神下凡，只是被天神所攻破的人们心里面没有半点的感激和崇敬。
夜雪在风里面站了许久，风里面的雪花像是一颗一颗的小沙子，刮的她脸疼。叫她更疼的是满地的喊杀声，死去的人们的血泼洒在地上，开出来赤红的毒花，这些花朵狠狠地缠绕着万界之主手底下的兵士们的脚步，并且毒化整片大地。
然而这也只是无济于事，带着毒药的土地最终被万界之主手底下的巫师们净化干净，人人都觉得，夜叉死得其所，即使死了也不忘记恶心别人。
万界之主的军队并没有离开，夜雪看着周围人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睛里面看见了唾弃。她终于昏倒在了满天的雪花里面。
夜雪再醒过来的时候也是在一地的雪花里面，雪花之上是月光，月光之下，是一张温润的人脸，那个人脸上带着的神情，是夜雪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既然是在雪夜里面捡到的，就叫你夜雪吧。看上去似乎是个夜叉崽子，也不知道养大了之后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