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芯蕊微微地笑,但是也只有戴胜才感觉得到那笑容底下的波涛汹涌。
人在给人施压的时候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有的是瞪眼睛之类的不经意发力,有些则像是江芯蕊一样,不动声色,但是依旧可以察觉得到。
崔萍儿给江芯蕊服了个身,道:“见过江姑娘……不知道江姑娘找奴家……”
江芯蕊没有急着问她话,反而扯家常似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崔家?”
崔萍儿看了屋里一眼,那边那个手上套着环的……是奴仆吧……虽然她气质还是清雅秀丽的像是好人家的闺秀,但是仔仔细细看起来,动作还有一分过度的小心谨慎,一股子唯唯诺诺的感觉。
崔萍儿道:“奴……是崔家的家生子,家里主母给开的脸。”
“怎么我看你还这么年轻?”
崔萍儿的脸色有些发白,似乎如今还心有余悸,道:“奴是拿来给老爷冲喜的!”
戴胜心里了然,老头子嘛……一把年纪了还信这玩意,也不怕新婚夜泄了阳精得个马上风,死在姑娘肚皮上才叫做不枉来这一生。
上面有好这个的,下面的人也不会是蠢的,自然晓得要从哪里着力去讨好他。天知道崔老爷这副模样,还能夜御几女,还是这些女人只是拿来充充门面罢了。最终跟崔张氏和崔萍儿一样,只是在无尽的寂寞和勾心斗角里面等死而已。
崔萍儿眼睛里面的光渐渐暗淡下去,道:“奴……若是没有奴什么事,奴就先回了……”
江芯蕊道:“嗯……”
却在崔萍儿将要出门的时候把她叫住了,道:“去做三人份的点心来,要热腾腾的杏仁露,酥炸的四喜小丸子,最后用鸡头米和桂花糖做糕!快些,天黑以前送过来!”
崔萍儿呐呐的应下,转身走的动作有些落寞。
戴胜道:“你没事欺负人家干啥?”
江芯蕊却道:“你觉得她年轻吗?”
“还行啊,看着也就像是十九左右……”
“可是她和崔老爷是同一天死的,她是被人勒死拿去做陪房的丫头,你有没有发现,她看屋里崔老爷的的眼神,没有惊恐,也没有反胃,倒是很熟悉的样子,好像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好像是……”
阿七也跟着道:“江芯蕊喊她去做点心,你有没有闻到先前那一份做的是什么?也是一模一样的杏仁露,酥炸四喜小丸子,桂花芡实糕……但是做这些东西都很要功夫,杏仁要用小小的石磨来把它磨成浆,四喜丸子要蒸要炸,要确保像崔老爷这般没牙的也咬得动,最后那个不必说了,我猜你根本没搞懂最后那是什么东西。”
“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就烦死个人……江芯蕊是在考她的熟练度?还是这家里的地位?在这些东西听起来都是灵巧的活,寻常纸人做不得,须得人魂。”
“若是做出来的跟先前打翻的一模一样,那就有趣了。”
江芯蕊一手覆盖在崔老爷腹部,手底下是一片鼓鼓囊囊,只是不知道里面是腐烂肚肠,还是粪水脓疱。
崔十二郎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道:“您终于要开始了吗?”
“我说过我从不食言,拿了你们的东西不干活怎么行?”江芯蕊唇边是微微地笑,仿佛这纯洁无瑕的小女孩模样才是她的本体。
戴胜在心里默念,粉红切开都是黑的,白的切开也是黑的!都是黑黑的!
崔十二郎默默的退到一边去,合掌开始念起经来,戴胜听的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连江芯蕊做法也没有兴趣去看了。
江芯蕊使的咒戴胜看不明白,也没有多大兴趣去看,却听见脑子里面一个嗡嗡的声音,叫他专注。
“阿七!你干嘛呢?”
“不是我!”阿七道,听上去颇为委屈。
“不是你还有谁?”
江芯蕊的咒文结的繁杂,戴胜只能在里面看出圣洁和宁静来,其余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是那个嗡嗡的声音却道:“你看那咒文中心,是不是有一只蝴蝶?”
“好像还真的是……”
阿七却道:“什么还真的是?”
戴胜惊恐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看不见?也听不见?”
“你出现幻觉了?”
“那就当我出现幻觉好了……”天是灰的,地是黑的,这世界是玄幻的……
然而还是有真实的东西留下的,比方说那只蝴蝶形状的阵符。那只阵法的形状被他牢牢印刻在脑子里,甚至比阿七给他的还要清楚和深刻。
而受到阵法滋润的崔老爷,如同枯木逢春一般,从枯槁不堪到恢复生机,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虽然崔老爷看上去还是一副疲惫无力的样子,但是隆起的腹部已经凹陷下去,枯瘦的四肢也有了肉的丰盈,只是人看起来还有些萎靡,如同大病初愈……
崔十二郎激动得两行血泪流下来,道:“您……您真是……我果然没有看错……多谢……”
谁知道江芯蕊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别急着谢,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崔十二郎的眼泪和笑容都在那一刻僵住了,道:“您是说……我父亲还没好吗?”
江芯蕊道:“当然没好,我只能暂时控制,不叫这些东西恶化,这些东西……太过邪祟,无法连根拔除。”
“那方才那个阵法……不是用来治疗的吗?”
江芯蕊道:“那个是驱逐阵法,只是把他体内的邪气拔出而已,至于后面,还是要慢慢调养……五日之后我再过来,你们这次准备的……哦!忘了说,你们上次给的綦沣露,只够支付这一次的费用。下一次的,就要苍色花好了!”
崔十二郎呐呐的应下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床上的崔老爷还在咳嗽,但是声音已经有力了许多。
戴胜也跟着一路走了,却忽然听见背后崔十二郎小声说道:“怎么就不直接死个干净……”
戴胜微微一笑,这算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还是该说人心凉薄,抑或是早已注定。
什么父子儿女一场,那一点点稀薄的血缘算是一种人心的慰藉,也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身为子女的幻想有那一点点血缘做联系,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就算是多苛刻的要求都应该满足他的。
身为父母的幻想有那一点点血缘做依托,一切都是他应受的,他曾经付出过,就应该有回报在,就算是多蛮横的要求都该依着他。
说来说去,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哪里来的勇气,还偏偏喜欢把这种习性强行托付在没有思考能力的动物身上,什么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些只是拿来敲打人类的而已,就算这些东西被证实是假的,他们还是会乐意去相信。
说到底人都是一种自私的动物,什么恩什么义,都是虚无缥缈的感情,而感情,是这个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阿七道:“出门往西走,去街上。”
“去街上有什么事情吗?”
“今天过节,放你一晚上看看花灯呗!”
戴胜这才闷闷的应了一声,花灯啊!好久没有看过了,不过他一个单身狗上街干嘛去?吃狗粮?也太凄惨了吧!
却忽然,耳边一阵铃铛声,只见江芯蕊微微偏头,道:“你一会有别的打算吗?”
“没呀?”
“那去看花灯吧!”
戴胜呆愣愣的点了点头。
江芯蕊其实长得挺好看,五官精致像是个精雕的瓷娃娃,皮肤没有半点瑕疵,从头到脚上上下下都找不出半点残缺来。要说真从哪里挑剔的话,那估计只有年纪了。
却听见崔十二郎追过来,道:“二位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崔家有花船,江面上的景色更好些!若是……现在的时间看来,还能吃顿晚饭。”
江芯蕊道:“罢了,晚饭就不用了……”
崔十二郎见她没有直接拒绝,心道果然还是小女孩心性,喜欢些热闹的东西。
等到戴胜还晕乎乎的坐在花船的时候,他还在想,这玩意是不是在做梦?
四面八方都是迷乱的光,那些是从船舱上五颜六色的玻璃窗里面透出来的,里面的灯可比外面的亮得多。说是花船,可是上面的花朵都是灯火琉璃,料器做的花可比绒线绢布做的要逼真得多,隐隐的还看得出水色来。
戴胜眯着眼睛看江底,江底本来应该是黑的,此时却一片白花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闪着银光。
江芯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跟戴胜并排坐在了甲板上,道:“那些是沙子……本来是黑水河的沙子……”
“黑水河?”
江芯蕊微微点头,道:“你进来那个渡口,原来是叫黑水河……黑水河做的疆界,隔绝阴阳两界,原本上面还有一座望乡台,但是后来全都破败了。”
戴胜没有说话,听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小,当时误入鬼市,爹爹……义父他来寻我,当时不是伽蓝节,但是跟伽蓝节差不多,是个小小的节……街上有许多红衣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朵一朵扎好的纸花……”
戴胜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朵红色的纸花,道:“是这个吗?”
江芯蕊微微一笑,笑里几分寂寥,却没有把那朵纸花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