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左看右看,这位客人有点奇怪,一身绮罗锦绣,但是却好像没见过市面一般,进了门不知道喊姑娘,只晓得左看右看,似乎是在寻人。不过看这脸上神色,应当不是什么兔儿爷。满地都是姑娘,肯定也没有进错院子。
荣飞燕笑出一口歪歪斜斜的牙来,道:“红霞姑娘今晚在哪?”
说完就从钱袋里面掏出五十多两银子,直直的塞进龟公怀里。
龟公先是一愣,然后就乐了。人傻钱多的人不少,但是睡一晚就给五十多两的人可不多啊!他一双眯缝老鼠眼一转,道:“请请请!您楼上请!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忽略了您这一尊大佛,您楼上雅座请,我这就把红霞姑娘请来,您先吃些酒菜……除了红霞,咱们这还有不少姑娘,您看看您是喜欢那功夫好的,还是喜欢冰雪聪明的?”
荣飞燕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来,道:“不必了,越快越好!”
龟公脸上笑容僵硬了,红霞姑娘也不算什么粉头花魁,在这一家甚至不算是出挑的。所有的恩客里面就一个书生还算得上是长久。
可是那个书生有什么好的?科举考不上,官老爷巴结不上,听说从前做过画师,那个时候勾搭过官老爷家里面的女儿,但是后来不也是吹了吗?今晚这五十两银子,就算是给她赎身那也是绰绰有余。反正红霞年纪大了,快二十三了……
龟公赔了个笑脸,道:“您先坐会,吃些酒菜,小的去催催,姑娘洗漱打扮急不得,漂漂亮亮的出来才能见客呀!”
说着一边挤眉弄眼的朝着一边杵着的鸨母使眼色,喊她去催催。那个书生前些天是发了一笔小财,但是统共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如今也就剩下个五六两,充其量再来一两回,和眼前这块大肥肉相比起来,算是个什么?
鸨母也朝着荣飞燕笑,道:“公子莫急啊!小的这就去催催!”
荣飞燕耷拉着眼睛,道:“可是屋里面有人啊!”
“额……您要是急,随意打发了就好了。您难得来一回,反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荣飞燕冷笑一声,道:“有人更好!”
“您说什么?”鸨母一愣,虽然许多奇特的客人有许许多多上不得台面的喜好,但是……看这痨病鬼似的身板,经得住?还是说这位是花钱来看活春宫的?自己刀枪动不得?
荣飞燕从怀里面扔出一本话本子,话本子里面整整齐齐夹着三四百两,道:“找那二十五六的书生,面皮要白净,最最好是手上力气大些的,会画画的最好,另外什么笔墨纸砚丹青之类的,准备齐全了悄悄放在门口!”
鸨母一听,整个人眼睛都直了,果然是个来看春宫图的!再转念一想,红霞屋里面那个书生,不就刚好二十四岁,面皮干干净净,半点麻子瘢瘀也不见吗?鸨母立刻笑着应下来,说这就去安排上了,说着就从那一叠银票里面小心翼翼的抽了二十两出来,转身就往楼上去。
荣飞燕静静的坐着,楼上先是传出来几声重物落地声,似乎是凳子被碰倒了,然后又有一阵吵骂砍价声。
最终,鸨母满脸堆着笑下了楼,道:“成啦!您慢走,可要多几个人助兴?”
荣飞燕木木的朝着楼上走去,道:“不必了!”
鸨母一愣,这客人脾气有些古怪是怎么的?不过都好说,三四百两银子莫说活春宫,死春宫都能买一摞了!
鸨母掏出一张银票来正想要仔仔细细打量欣赏,却看见底下鲜红鲜红的丞相府的章子,登时就吸了一口冷气。
别是偷来的吧!那丞相府的公子不是说痨病鬼一个,出门都难,不能人事的吗?再往上一看,那人走的奇快无比,连半个影子也看不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京奎倒吸一口凉气,这天也不算太冷,怎么吹进来的风刺骨呢?他一把掀掉了自己身上的外衣,门角落烛火照不到的地方端坐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那人的表情他看不清楚,从头到尾跟个死尸似的一言不发。就算是个太监也还想着人伺候呢,难不成……是个断袖?
象姑馆的兔儿爷他不是没见过,各个都是身娇体柔跟女子似的,哪里有这般脸色蜡黄的?况且能豁出去拿二十五两换一张活春宫的人,他倒是有一点好奇。
此时云雨罢了,红霞娇吟一声,转身趴在了枕头上,道:“您可怜惜则个!先前使得都是蛮劲……可疼死奴家了!”
李京奎拍了一巴掌,道:“你先前不是吵着要?”
“哎呀!”滚烫滚烫的液体滴在了红霞的背上,叫她吃了一惊。先前没喊着要这东西呀!难道说是新加的?这可不行!她年纪大了,别的比不过鲜嫩的小姑娘,就一身皮子白。这一身皮子要是打坏了,那三四个月都没有生意,鸨母还不把她扔到街上去?
红霞转脸一看,却看见满脸震惊的李京奎。
李京奎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手臂上汩汩流着血。伤口处没有刀刃,只有一根根漆黑漆黑的头发丝。不知道从哪里穿出来的头发丝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臂里。那是女子的头发,漆黑顺滑,甚至还有熟悉的桂花头油的味道。
“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你究竟谁?”李京奎舌头都大了,他觉得他更应该问“你是人是鬼?”
荣飞燕喃喃念道:“闻出来了?是宋家庄的桂花头油,专门给京城里进贡的货,拇指大小的一瓶子,可要十多两银子。你先前说,都是桂花头油,十几文的和十几两的有什么区别?”
李京奎愣了,这话听起来好熟悉……那还是他做画师的时候……屋里面教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那个女孩头上用的就是是十几两银子的桂花头油……
时光仿佛回溯到那年,那年的人相见没有如今这般不堪。红霞还是个年轻的妓子,当时还算有几个人捧场,又是正貌美的时候,心气不由得有些高傲了。
当晚的入幕之宾是个书生,酸唧唧一身文气,一手丹青画的挺好,一手春宫也画的挺好。据说是在大户人家给小姑娘做老师,说是老师,不过是那家出来的酸规矩。
那家规矩,本来是供寒门学子读书,但是却不能白读,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李京奎就在那家又混了一口饭。
况且这家伙还颇为得意,说那家的小女孩似乎对他有点意思,私下里对他多有表示,不光如此,还喜欢给他塞些小东西。比方说绣着桃花梅花梨花的帕子,写着不知所云的诗文的小条子……
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真是无聊!
荣飞燕愣了愣,低低的笑了几声。原来所谓的一腔深情都做了空是这个样子的。原来她在别人口中……如此淡薄。她原来不是话本子里面遭人背弃的小姐,甚至连角门里面递条子的丫鬟也不如。
她本以为自己的丹青绘就细细装裱的仕女图,原来只是一道浅浅的画歪了的墨痕。淡的如同掺了水……本就不浓,她眼里的情深意重只是这一道浅浅墨痕在心里百转千回许多遍之后,放不下的残念……
李京奎哆哆嗦嗦缩进了角落里,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怪物是不是死去了的荣飞燕还魂了,他惊吓得话也说不出,连经过都需要红霞来转述。
红霞扒拉了一把自己身上的小衣,肥白丰腴的若是平时,还算能勾起一些人的欲望。只是现在……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她了。
她哆哆嗦嗦从床上爬下来,道:“这位……后面的奴家也说不清……奴家确确实实是和他在那年遇见的……一声也算是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只要谁给了钱,都是一样的……”
荣飞燕冷笑一声,森森白牙和血红牙龈从嘴里面咧开,红霞尖叫一声,倒在床上没了声息。
李京奎哆哆嗦嗦,道:“你是……你是燕娘不是?我……我想过要带你私奔的……但是你可有想过,你受得了这个苦吗?我这是……我这是为你好……你平日身上穿的一件小袄就要几十两银子,手上的镯子,头上的簪子,哪个不是够我攒半年的禄米……”
荣飞燕咯咯笑了,她顶着这一副痨病鬼的躯壳有一点可笑,但是眉梢眼角还看得出一点那个女孩的举止来。
“为我好?埋土里就算是为我好?你落榜的失踪的时候我死心了一次,在我爹爹被谪贬又死心了一次,我跟病鬼定亲的时候……这时候你出来了,说要带我远走高飞。我做好了跟你下半辈子吃糠咽菜的打算了,你却让我死了算了!你说为我好?是受大半辈子的寡好还是直接埋在黄土里面好?你还真的当我是杜丽娘了?对!我活过来了!来取你狗命!”
荣飞燕笑的凄凉,脸上两行血泪一直流淌到她下巴。世界最惨不是梦境成空,从头到尾痴心错付可比这个凄凉的多。
荣飞燕伸手在虚空里面一捏,李京奎的手臂上生出更多的头发丝来,纠纠缠缠,像是开了一朵不好看的花。
他此时躺在地上只晓得吸冷气,半句话也吐不出,眼里满是惊恐。
荣飞燕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砚台,道:“春宫图画完了吗?我记得你似乎很擅长这个东西。不过这张还是粗陋了些,我十五岁的时候,你那张才是真真正正的好!”
海棠花从,秋千架,满地都是殷红殷红的落花。
荣飞燕不记得什么疼,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出去的时候,满心都是欢喜。
她觉得早晚都是要给他的,多一天少一天也不算什么。不就是落过一会榜吗?世间上还有考科举考到了老呢!她仔仔细细想过,私奔以后是不好再管爹爹要钱的,好在她一手的花绣的好,日后……
荣飞燕凄凄切切的开口,本是思春的戏文里面如今满是怨毒:“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李京奎心一横,道:“你杀了我吧!若是这天地有眼,下辈子我还是要和你纠缠一起!你不是想着要锦绣光明前程吗?好好好!我就给你锦绣光明前程!不就是嫌我没用,没给你官太太的日子过,好啊!我叫你嫁去宰相家里,十代也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你还怨我!”
荣飞燕已经不管这人究竟怎么歪曲事实,死到临头,连一句忏悔的话都没有。
“咯咯咯咯咯咯!我来世就算是做个瞎眼婆子扁毛畜生也不愿意沾染你这中山狼!你这辈子黑了良心,下辈子也是个做猪做狗的命,我下辈子要是遇见你,就是做猪做狗也不愿意跟了你!”
李京奎冷笑一声,道:“你这手上沾了鲜血的恶婆娘,轮回转世入的也只会是畜生道,你还想要做人不成?”
他半口气想要啐在这张脸上,但是却没了力气,更没有了气焰。他的胸膛被撕裂了,里面露出一颗已经停跳的心。弥留时听见一句叹息:“原来不是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