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宁一口气冲回来时的出租上，关上后座车门的时候才长出口气，她以为她会对这种破烂事儿不厌其烦，可事实恰恰相反，怼了那个神经病几句，出了口恶气，她竟然觉得胸口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被刚才冲天的怒气值冲走了似的，长出口气，竟然前所未有的轻松。
“师傅，走吧？”出租车迟迟不走，川宁顺过来了自己这口气儿，探头往前看看，见司机没反应，她以为是没听见，又抬高了声音，“师傅？”
谁知道这一喊，司机反而把车熄火了，“不走了，小姑娘，你找别的车吧。”
川宁敏感地听出来了师傅声音里透出的疲惫，这会儿仿佛要凝成实质漫出来了似的，她愣了一下，“您怎么了？”
“没事，抱歉啊，你下车吧。”司机不予多说，但从川宁这个角度，她很清楚地看见司机抓着电话的右手青筋都爆了起来。
川宁本来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加上司机这个状态，让她坐她也不敢再坐回去了，点点头下了车，在后面拦了出租离开的时候，两车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看见司机又把电话拿了起来。
原宿迟拎着一碗格外糟心的馄饨回了1901，刚进门，上半夜值班的简春阳正好把52818的电话接起来，“您好，这里是‘我来帮你吧’热线，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
简春阳是52818的另一位志愿者，作为一名知名婚恋网金牌红娘，她从业8年，成功牵手的新人马上要迎来100对大关，然而自己作为一个三十二岁的黄金剩斗士，却并不相信爱情，工作里，她是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知心小姐姐，但扯开这层伪装，作为一名恐婚的独身主义者，她的直女属性基本可以跟原宿迟的直男画等号凑一对。
原宿迟推门就被小姐姐温柔得快要拧出水的动静儿激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巧他打的那通语音电话这时候也接通了，跟满脸如沐春风表情的简春阳对视一眼，他去了小厨房，关上了门，“宇哥，馄饨送到了。”
馄饨店这会儿没刚才那么多人了，“胖爷”庞宇坐在靠着吧台的空桌边上喝茶水，接起电话还莫名其妙，“啊，到了就行，坨了没有？”
原宿迟看着挂在挂钩上的生馄饨，没来由的范膈应，“倒是没有。”
“那你专门打电话是干什么？”
原宿迟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感冒发烧带累着他嘴唇爆皮裂口，总想舔，越舔越干裂，成了个死循环，“今天送货过来的是个生人，我寻思问问您。”
“我店里刚来的兼职大学生，今天人多，忙不开，我抓她跑腿儿的，怎么了？”
原宿迟也不知道怎么了，跟这今天之前素昧谋面的丫头命里犯冲似的，见面了就总觉得她动机不纯意图不轨，等一个人冷静了又开始犯嘀咕自己疑心病重冤枉人。
这会儿胖老板一问，他简直一言难尽，“……没，就是没见过，随口一问。要不您说您家也没个LOGO什么的，这么送餐过来我有点不敢吃。”
胖爷心下一琢磨，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儿，“给你送餐的小姑娘个子不算高，挺瘦，娃娃脸，头发不算长但在后面能抓个揪儿，是不是这么个特征？”
“……”原总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脑后随便绑起来的“小揪揪”，牙疼地回忆了一下送餐丫头的长相，点点头，“是。”
“官方盖戳的确是我家的人我家的馄饨没错了，”庞宇莫名其妙的担心也放下来，“放心吃吧，吃坏我赔。”
“你家怎么想起来招兼职了？”
“常给你送餐的那个小七的姐姐年初六结婚，他老家办婚礼规矩多，他这个月就回家帮着忙活去了——”天生话多的庞宇有问必答地解释了一番，都说完了，才想起来哪里不对，“诶，我说原总，你查户口吗？我们好像还没熟到你问我店里运营的程度吧？”
“又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再说，就您家那一纸馅儿料配方，真想要，我会拿不到？”原宿迟吃人家馄饨久了，跟庞宇早就熟了，知道他冷着脸张嘴多半说的都是逗哏的话，三句两句怼了回去，又说：“大学生这会儿不都忙着期末考试吗？你家这位怎么还有工夫来做兼职？”
“不知道，就说是着急用钱，我没细问。”庞宇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要紧吗？那丫头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胖爷我开店这些年见多识广，不会看走眼的。”
“那万一不是呢？”接线室里，简春阳语气温柔，慢条斯理地对求助者说道：“转院后的新病理结果还没出来，您先不要紧张。”
“不，你不用劝我这个，我已经接受现实了，不会有奇迹的。”公寓楼下，送川宁过来的出租车司机仰头靠在椅背上，因为熬夜和抽烟，几乎大半个月不得休息的男人声音里透着粗粝的沙哑，“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说说话。”他吞了吞，电话里，简春阳听出他是吸了口烟，“太压抑了。”
52818电话其实并不是经常能接到像当天跳楼小姑娘那种命悬一线的求助电话，更多的，就是像今天这个出租车司机一样的倾听诉求。接线员像是一个活树洞，没差别地接收各种糟心事儿和负面情绪，安静地倾听，理智地分析，温和地安抚，感同身受地劝慰，自己的情绪则要时刻保持在平和冷静的状态下。
但实际上，人类共鸣的情感是很容易产生的，喜怒哀乐容易被感知，也容易被遇到的事情影响，而援助热线的接线员要保证情绪不被被讲述人带走，否则的话，大多数时候都会影响沟通甚至是事件结果，这对情绪管理的要求实在太高了，至今完整通过方逢时情绪测试的人，也就只有接线室现阶段的五个志愿者而已。
作为五分之一的简春阳轻车熟路地点头对他说：“好，那您可以跟我说说，放心，我们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不会追踪或暴露您的任何信息。”
“谢谢。不过，追也不怕，我就是觉得难，但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送川宁来的司机把烟蒂扔进了车载的小烟灰缸里，头枕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几乎要将他吞没了，“我家吧，本来还行，属于那种虽然不是很有钱，但在乐东没什么生活压力的那种，有车，有个四十来万的存款，房子是老房子，不用还贷款，还是学区房，孩子学习也不用操心，媳妇儿爸妈走得早，所以我家就是我爸妈，我还有老婆孩子，这五口人，没什么矛盾，一直过得挺好，我们也都挺知足。”
简春阳适时接了一句，“这是很多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生活。”
“是吧，我也觉得。但是两年前我爸有病了。”对于这一段，他不想多说，两句话带了过去，“开始是透析，后来身体素质越来越不行了，我们就考虑换肾，人在才能有钱，你说对吧？我媳妇儿也同意，我妈虽然嘴上反对，但我知道，她跟我爸结婚了大半辈子，我爸真有个好歹，她第一个受不了。所以我自己家里的存款，加上他们老两口的，凑一凑，钱也够了，没想到配型还挺顺利，今年年初的时候换了肾，我爸现在挺好的。”
这种电话接多了，简春阳直觉接下来就是整个家庭悲剧的转折了，她无声地轻轻吸了口气，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您父亲真幸运。”
“嗯，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幸运的，可能……我家的幸运值在前面这些年已经用光了吧。”司机的声音有点抖，但他还是竭力地将声音维持在刻板冷静的状态里，即使伪装起的坚强外壳已经碎冰将融，“然后就是上个月初，我媳妇儿体检，检查出来……肿瘤。”
他没说肿瘤是长在哪里，也没说是早期还是晚期，简春阳当然不会追问，她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手术加治疗，划掉医保报销，还得四十多万。你知道……我们……我和我媳妇儿，婚后攒了四十几万，都拿去给我爸换肾了，我跟她商量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她却连个磕绊都没打，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她治病也要四十多万，可我们、我父母，已经没有钱了——你知道，她……她相当于是拿着自己的救命钱，救了我爸！”
说到最后，司机突然绷不住了，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连番的打击，懊恼，自责，束手无策，绝望的崩溃也要保持着随时能够处理事情的理智，突如其来的呜咽让简春阳咬住了嘴唇，屏着呼吸听他说：“我甚至希望我媳妇儿她能不要这么懂事，我……”
没有后话了，男人在这个为了帮助人而存在的电话里，跟对面那个也许曾擦肩而过、也许素未谋面的人吐露心声，崩溃，恸哭，短暂的宣泄过后，又必须去打起精神去撑起一切。简春阳能get到这种感觉，所以她安静地不打扰，等男人慢慢止住哭声，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才说道：“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您可以……”
“没事儿，我撑得住，你不用安慰我，事情我也能解决了。”他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说说话，这些话说出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把车卖了，又找几个朋友借钱，凑了四十万，媳妇儿治病够了。”他说着，深吸口气，简春阳从话筒里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他又点了根烟，“但是得还啊。我现在就白天上班，晚上在一家出租车公司当夜班司机。”
简春阳说：“这样的话，您要注意身体和安全，毕竟家里还靠您撑着。”
“对，刚才我妈来电话，说我媳妇儿在医院今晚吃睡都不错，我挺安慰的。”男人苦笑一声，慢慢地说：“所以我想，我今晚也放纵一宿吧，不接单了，回家，好好睡一觉。”
“您刚才说的一句话我很认同，‘有人才有钱’，我觉得，您可以打印出来，贴在方向盘中间。”简春阳适时逗了他一句，又安慰道：“这种时候肯借钱给您的朋友，都不会急着找您要钱的，您要适当给自己个缓冲期。人生哪有一条大道平坦坦的？上上下下兜兜转转，柳暗花明的日子才更珍贵。”
简春阳挂了电话，原宿迟端着煮好的馄饨从厨房换到了沙发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厨房的门打开了，简春阳后面说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屁股刚沾上沙发，他就眨着眼睛笑起来，“又要在简姐的金句上记一笔了。”
这人不犯病的时候，实在是个妹子堆里眯眼一笑就大杀四方的明星脸，奈何对男人女人都没兴趣的简小姐对此免疫，瞥了他一眼，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上班的工作一部分是天天给人灌鸡汤，你也这样。”
他们这屋视野好，从这个位置往下看，能看到已经万家灯火的夜色里，楼下一辆在路边停了很久的出租车缓慢地驶离，汇入了主路的车流中，茫茫人海，刚才打电话求助的司机并不知道52818的接线室就在楼上，刚才下楼取餐的男人就是志愿者之一，而简春阳也永远无从知晓，她刚刚帮助过的人，就在这辆她目之所及之处，越开越远的车里……
世间万象，人间百态，每个人的故事都在不断地发生和落幕，这城市这么繁华，这生命这么精彩，缘来缘去，缘起缘灭，说不清，也求不来，不过……
简春阳看着玻璃上倒映的自己，好笑地在自己影子的鼻子上点了点，努努嘴。
——好在，她也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