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闫在苏醒后的第二天被推去做了各项检查,检查结果出来,身体状况总体在稳步向好,当天就从ICU转到了加护病房。
转到加护病房的第二天,他工地上的工友就都来了。
川宁学校那天有考试,她刚考完,带着从学校食堂打包回来的午饭,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天南地北的口音在老爸的病房里汇聚成了一场群口相声,好在她从小跟着老爸走南闯北,哪儿的话都能懂个几分,各地方言汇到她耳朵里,她就自动把内容翻译了一遍——
“老川,你可醒了!那天他们把你抬走后,咱们发现地上支楞块石头,好大一摊血,可吓死了!”
“也就是川哥这身子骨,老当益壮,结实着!换我可能直接要被砸成饼了,别说接孩子——我看那孩子得有个一百一二十斤吧?”
“那天110、120都来了,后来也不知道都什么地方的新闻报纸的,都往咱工地上蹿,川子你可真排面儿,我们都因为你上镜头了!”
“是,把老板都惊动了,说上了微博热搜,这波宣传比公司花钱打广告效果好多了,知名度出去,到时候开盘指不定就形势一片大好。说等你出院给你开表彰大会呢。”
最后一句是普通话,川宁听声音认出来了,说话的这位是老爸工地的包工头儿,她有时去工地找老爸的时候,偶尔跟他见过几面。
她拎着保温桶进了病房,跟包工头儿打招呼,“巩叔?各位叔叔伯伯,你们都来了。”
在场她只认得巩胜利——这还是见过几次的缘故,剩下的她这天生的脸盲,见过没见过的基本都对不上号,但是都是老爸的工友,总之打招呼叫叔叔伯伯总没错,她其实跟不熟悉的人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聊,好在老爸已经醒了,从善如流地把话题从她身上接了过来,“虚的就算了吧,有没有点实惠的,比如把医药费给我报了?”
“报!”巩胜利打了鸡血似的,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的亏这病房里除了川闫外没第二个病人,否则这嗓门儿非得把人家再给吼回ICU不可,“老板说了,等你出院,开表彰会的时候,住院花多少,公司都给出!”
“那就行,”川闫招招手,让工友们扶着他坐起来——他身体底子好,昏睡醒了之后恢复迅速,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坐着吃饭了,起来上个厕所自己也可以,如果不是川宁和护士拦着不让,他甚至想到走廊慢慢走走,活动活动躺得生锈的筋骨。
川宁在一边收拾饭桌,东大第三食堂最出名的冬瓜排骨的味道从打开的保温桶里飘出来,闻得人咽口水,巩胜利本来就是代表集团来慰问的,这会儿见人家要吃饭,也不好多留,借口让川闫好好吃饭,带着工友们就走了,一来一去,小小的病房里喧闹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反而让人有些茫然的失落感。
川宁把病床的小饭桌支上,给老爸把窗台上盛好汤的小碗端过去,看老爸有点出神,以为他想着刚才的热闹,便安慰道:“要不?我问问巩叔去,让他们陪你吃个饭?我叫外卖?”
“不用,”川闫原本想的也不是这个事儿,拦住了川宁,他下意识地端起碗喝了口汤,但始终心不在焉,一口热汤烫了舌头,他“啧”了一声,放下碗,这才算是彻底回了魂儿,“我之前一直没问你,我接那孩子的事儿,闹得挺大的?”
“你慢点,急什么,还烫着呢。”川宁拧了瓶矿泉水给老爸,点点头,这才随口聊道:“媒体一直想采访,追到了医院,还想帮忙筹款什么的,我不想这样,拒绝了,也没让采访什么。估计他们是在我这儿没得到什么消息,所以又去工地了吧。”
老爸似乎也没怎么在意,他拿着勺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吹着气喝汤,一边用另一只手随手夹了根萝卜条酱菜塞进了嘴里,“他们拍照了吗?新闻里我露脸了吗?他们都知道我叫什么了?”
尽管川闫表现得稀松平常,但川宁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了,老爸似乎是……在紧张。
但这本身就很奇怪,她从小到大,再难的时候,川闫也永远都是一副天塌了当被盖的样子,她见过老爸紧张最多的时候就是她生病,但是那种因为担心而紧张的情绪跟此刻不一样,现在的话,老爸更像是在忌惮什么。
川宁自己啃着个包子,闻言抬起头来打量了老爸一眼,“喝汤就咸菜,不咸吗?”
老爸筷子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把伸向咸菜的筷子转向到了炒笋丝上,“嘴里没味儿。”
“爸你怎么了?”川宁才不跟他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是哪里不妥吗?采访?还是拍照?不能露脸?”
“都不是,”女儿跟着自己从小颠沛流离地长大,虽然他从来不说原因,但川闫自己也知道,川宁本能地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几句话的功夫,她甚至已经把重点放在了“脸”上。他啼笑皆非地看了女儿一眼,简直不知道该说这个草木皆兵的女儿什么好,只好解释道:“我就是不想别人都认识我而已,新闻里以前报过的那些什么‘最美民工’之类的,太招摇了。我当时就是下意识的举动,没什么英雄牺牲自我的大无畏奉献精神。说到底,就是小老百姓一个,就过小老百姓的日子,就挺好。”
川宁松了口气,这才又咬了口包子,含混道:“……吓我一跳。”
川闫隔着桌子伸手摸摸她的头,“也怪我,这些年带着你东走西窜居无定所的,让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川宁像只小猫儿似的在他手上蹭了一下,她拿过手机,借着翻微博的机会,低着头,仿若不经意地问:“知道就好。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从居无定所变成安居乐业啊老川同志?”
她肯问这句话,川闫就知道关于“母亲、哥哥和家”的事情,她已经想通了,川闫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收回手,笑了一下,声音很稳,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人,“出院,出院我们就回去,回家。”
“可是……能、接受……我们吗?”已经太久了,成长中母亲角色的确实,让她如今即使心里想了很多次,也还是没办法把那个最简单却也最珍贵的称呼叫出口,她翻微博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很快就从话题里找到了当初媒体报道时川闫的那张照片,连忙举着手机给老爸看,借此岔开了话题,“网上也就是这个,你在ICU里面的照片。应该是他们趁我不注意拍的吧,不过隔着玻璃,你当时脸上还带着氧气罩呢,你想凭这个出名儿也没那么容易。”
川闫接过手机,笑她:“你这是脸盲症的由此及彼?”
“这是老川同志徒手接女娃厚此薄彼,”川宁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看到老爸借着手机的遮挡,在看清照片的霎时间微变的眼神,“下次见义勇为的时候麻烦您也想想我,你真要出什么事儿,我怎么办?”
“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说孩子话?”川闫把手机还给她,揶揄着笑道:“你早晚是要自己生活的,等你以后结了婚,难不成还要老爸陪你住?新姑爷不给我打出来。”
“会组成你这个假设的人,我是不会嫁的。”
“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生活。人这一辈子,一共就那么长,想到什么就去做,恣意生活,别留遗憾。像我,像被我接住的那个姑娘,如果当时真有个什么意外,想起有什么执念还没做,多不甘心。”
川宁猛地变了脸色,“爸,你说什么呢?!”
“都上大学了,唯物主义学哪儿去了?别那么迷信,我只是在借这个告诉你对待生活的态度要端正,我可没扯别的啊!”川闫从善如流地缴械投降,利索地将一碗已经温了的汤干了,他放下碗,跃跃欲试地对川宁眨了眨眼睛,“我早都已经没事了,要不明天就出院吧,我们明天就去找你妈?”
这父女俩有贼主意的时候神态几乎如出一辙,川宁对老爸的卖萌完全免疫,心却因为老爸没溜儿的提议猛地哆嗦了一下,当即不假思索地拒绝,“别!你没养好,我也没准备好!”
老爸看了她一眼,又自己去保温桶里盛了半碗汤,顺带着嘎嘣嘎嘣地嚼了块脆骨,“行吧,那我再养养,你再准备准备——你期末考完了吗?”
“下午最后一科。”
“这学期这么快?”
“这学期本来剩下的科目就不多了,等下学期基本都会以实习为主了。”
“你不是说要读研?”
“嗯,所以我会忙一点。”
“想好考哪里了没有?”
川宁麻利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去厕所把保温桶和碗筷都洗了,出来的时候,把川闫的病床放平了,给他垫好了枕头盖好了被子,“有目标了,不过我再犹豫犹豫,想好了再跟你说。”
她说着,狡黠地在老爸脸上亲了一口,“你睡会儿吧老川同志,我回学校考试了,等你睡醒我应该就回来了,给你带牛腩柿子。”
“行,”说了这会儿话,川闫也的确累了,他毕竟重伤初愈,即便身体底子好,精神头也跟不上他想要快进的肉体。他点点头,在女儿脸上掐了一把,“考试加油,等你回来吃饭。”
点点头,川宁挺愉快地套上羽绒服,拎着保温桶又走了。
走的时候,打死她也想不到,“等你回来吃饭”,成了这辈子老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校考试关机,川宁刚从考场出来,打开手机,上面就有六个未接来电——都是医院的。
她当时头皮都炸起来了,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让她僵硬着手指差点打错电话才把号码回拨回去,电话刚一接通,病房主任焦急的声音立时冲了出来——
“川宁,你在哪?你爸跟你在一起吗?”
川宁蒙了一下,霎时间脑子完全是空白的,“什么?”
“川闫不见了!没在病房,到处都找不到他——是你把他带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