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宁呆滞地看着有点发黄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关心自己在哪里。
身边的人是谁她也不认识,但是心如死灰地觉得,是谁都无所谓。
她脑子是空的,什么都不敢想,怕想深了连自己活着的念头也都要断了……
韩越进来,一次性纸杯里化着的冰糖刚扔进去没两分钟,还没化开,但韩越还是递给了她,“川宁……你叫川宁是吧?喝点水吧。”
川宁像是个傀儡,直挺挺地僵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韩越狠了狠心,把水杯放下,低低地对她说道:“……节哀。”
节哀。
这两个字像是一声丧钟,猝不及防地钻进耳朵,轻而易举刺穿耳膜,将川宁拼命粉饰出来的太平血淋淋地撕扯开。
床上的女孩眨了下眼睛,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张张干裂的唇,在还没发出动静之前,突然抬手,一口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一口就见了血,韩越和顺子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止,可无论如何,川宁就是不肯松口。
她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满脸是泪,满嘴是血,把最撕心裂肺的悲恸呜咽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心肺骨血仿佛都被搅烂的撕裂感完全盖过了肉体的疼痛,她咬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肉,只知道满嘴铁锈味,牙在鲜血当中越咬越紧,她甚至恨不得把那块肉咬下来,可是即便如此,闷在胸中的痛楚也无法宣泄。
韩越这么个神经比碗口粗、抗打击能力堪比钢丝线缆般强悍的汉子,此情此景中,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也顾不上那许多,把心一横就下了死手,抓着川宁下巴的手如铁钳般生生将川宁拼命咬合的嘴巴捏开,川宁感觉不到疼,下巴却脱了力,顺子见状赶紧把她血肉模糊的手腕从嘴里抢下来,不由自主长出口气,“我的个老天,你疯了吗你!不是你的手吗?!”
“……”川宁蜷缩在床上,忽然恸哭出声。
那哭声撕心裂肺,让人不忍听闻。
顺子是个眼窝浅的,转眼之间就跟着红了眼眶,他一言难尽地看向他们队长,韩越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这菜鸡先出去了。
川宁哭韩越也不劝,他沉默地听着她哭,沉默地到柜子里去把酒精药棉纱布都找出来,把东西都放在了床头的小柜子上,自己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响地陪着。
等突然失去父亲的姑娘终于哭累了,脱力地倒在病床上无助地抽噎,他才轻声安抚地对她说:“我给你手腕处理一下,可以吗?”
川宁闭着眼睛没反应,韩越利索地用药棉沾了酒精,连镊子都省了,他就用手捏着,尽量轻地抓过川宁的手腕,帮她把手腕上的血迹和最开始摔跤留下的泥污都擦掉了。末了他把用过的棉花都丢进托盘里,抽了张纸巾给她,“擦擦脸吗?”
心如死灰的川宁依然没反应,韩越就把那张纸放在她手边,“你得打起精神来,后续的事情……都等着你处理呢。”
像是被某句触动心弦的话叫醒了,川宁狠狠地颤了一下,她眼睛始终闭着,拒绝看这个残酷现实的世界似的,动动手指,却把纸巾拿了起来,“我爸……怎么回事?”
话说出口也只不过是沙哑的气流摩擦,前后都不到两个小时,她扁桃体已经肿得老高,话已经没办法正常说出来了。韩越尽力听清她的每一个字,声音很低,“从天丰桥上跳下去了……抱歉,我们没能救下他。”
川宁像是反应不过来,固执地重复自己的疑问:“他……他是怎么……离开的?”
“溺水,”韩越又递给她两张纸巾,尽量用最简短、最隐晦的词来表明意思,不去带给她更大的刺激,“自己……下去的,很多人阻止,没拦住。事发的时候,很多目击者,不少监控也拍到了。”
“他不会自杀的……”川宁下意识地又举起胳膊想咬,被韩越一把摁住,她试图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落了空,也不挣扎,就这么任韩越按着手臂,抖着湿润的睫毛,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自杀?我走的时候,他还说等我回去一起吃晚饭。”
韩越告诉她:“如果你觉得有疑点,你可以报案。”
“好,报案。”她机械地点头,良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强撑着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勉强从床上撑起来,一双哭肿的眼睛里红血丝遍布,带着不言而喻的恐惧和拒绝,瑟缩地看向韩越,“我……想去看看……他。”
韩越点点头,那桌上的水杯拿起来递给她,那杯里的冰糖早就已经化干净了,“把水喝了,我带你去。”
温热的水是甜的,入口仿佛一根轻柔柔的羽毛,带着温和的热度,轻轻扫过仿佛在痛苦焚烧的血脉,给了她一点支撑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她从床上下来,韩越想扶她,她却摇头拒绝了,自己扶着墙,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韩越往法医室走。
柯慕也在,看他们来了,什么也没问,沉默地将其中一个存尸柜打开,将里面躺着的人拉了出来。
——川闫静静地躺在里面,几个小时前还笑着打趣女儿的父亲,几天前还生龙活虎在工地搬砖砌墙的男人,此刻面色灰败地躺在冰冷狭窄的柜子里,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脸色惨白嘴唇却是酱紫的,低温让他紧闭的眉眼上结了一点冰霜,看上去有些苍凉……
川宁知道里面躺着的这个人是她爸,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这个死气沉沉的人,跟从来生龙活虎的老爸联系在一起。
“河水太急了,温度又太低,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没生命体征了。”韩越上前强硬地掰开她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扣住冰柜边缘的手指,因为无意之中太用力的缘故,刚才止血的那一圈咬痕又有点渗血的意思,韩越见状就拉着她退开了一点,“别在这见血,让你爸不安心。”
许是川宁的样子太悲恸决裂了,自认面热心冷的韩越竟然不可避免地被其影响,他看着尸柜里的川闫,想起不久前他们出现场,救下跳楼女孩自己却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男人,一时之间也不知从那里生出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心悸和悲伤,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本能地越过川宁,将尸柜推了进去,“……别看了。”
川宁木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他,固执地又去拉柜门——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柯慕一把抵在柜门上,拦住她,“还要做尸检。如果遗体有隐情,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遗体……尸检。
川宁紧紧抱住自己,终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老爸走了。
忽然离开她,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
这辈子,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考试加油,等你回来吃饭”。
可是他没等她……几个小时而已,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看见的未来,只剩下一个天人永隔……
老爸骗人……
骗子!老川同志你这个骗子!
川宁靠着尸柜滑落,跌坐在地上,蜷起双腿,无助地环抱住自己,所有卡在喉咙口的话,终于在老爸跟前撕心裂肺地哭诉了出来——
“你说要等我回来吃饭的!你说等你出院了就带我去找我妈和哥哥的!你为什么骗我!有什么事不能说吗?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回来解决?有什么事不能我们父女两个一起分担?!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你的秘密我从来不问,我那么信任你,为什么你要这样?!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什么事不能解决……什么事比命还重要,你为什么要……你怎么会舍得扔下我,你怎么会舍得扔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地活着?!爸!!!”
“老爸……你不要死,你回来,我一个人害怕……你回来……求求你的,不要扔下我一个人……爸……”说到后来,川宁已然又泣不成声,自诩见多识广铁石心肠的韩队竟然也扛不住了,趁机躲到外面抽了根烟。
柯慕出来跟韩越借了个火,两根手指捏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你们之前就认识?”
韩越吐着烟气儿点头,“死者就是前阵子网红的那个徒手接跳楼女孩的‘最美民工’,那天是52818电话报的警,我们全队都去了,后来川闫住进ICU,队里几个小子也去医院看过他们父女。”
“怪不得,”柯慕了然地抬了下眼皮,“难得看你情绪被谁影响。”
“拜托,柯老大,”韩越崩溃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真的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恻隐之心人之常情好吧?”
柯慕没反驳他,只是问:“你打算带她去报警?”
法医室门没关,韩越往里面看了一眼,“嗯。”
“你也觉得不对?”
“疑点太多了好吗?”韩越弹了弹烟灰,“不说别的,就她刚才自说自话那些反问,就都解释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