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迟说得一点没错,川闫的家庭,的确为这场闹剧埋了单。
韩越那边很快有了准确的消息,警方的查证结果跟女孩儿交代的没有出入,她是从五楼掉下来的。
五楼,大约十二米的高度,那作妖的丫头体重五十公斤左右,从上面坠下来直接砸在伸手去接她的川闫身上,老爷子瞬间承受了至少八百斤的重量,胸骨生生被撞断了两根并伴有错位,倒地的时候后脑磕在石头上,那一下实在碰得太狠了,CT出来就是中度颅脑损伤,紧急手术之后推进ICU,从进去到现在,几天过来,始终没醒。
原本正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的川宁已经要崩溃了。
她从小跟老爸两个人相依为命,从有记忆开始就在跟着老爸不停地搬家,老爸去哪打工,就把她一起转学到哪里,在一个地方最长停留两三年,最短只待两三个星期,没什么规律可言,而川宁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家里再没别的亲人的父女俩,像两根浮萍,飘在水上,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短暂地停留。
大概是从小就已经习以为常,不断的转学和搬家反而让川宁把自学的技能点满了,上了初中后她成绩始终不错,而川闫这些年来,除了父女俩必要的生活费用之外,也的确把挣来的所有钱都用在了对她的教育上。
每次转学,都在能力所及的范围里,给川宁一个最好的学习环境。后来高考,川宁不负所望,被东大的英语专业录取了。
而川宁考上大学,是漂泊日子的一个转机。
报考的学校是川闫给她选的,专业是她自己挑的,大学总不能再转学,收到入取通知书后,一边熟练打包行李,一边惆怅着不知道老爸这四年都会往哪儿漂的川宁,却看见沉默着抽完半盒烟的老爸也起身把他的旧行李箱拖了出来。
“我想好了,”她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老爸当时的那句话,就像一个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开启了下一个轮回的宣言:“我跟你一起去乐东,这四年,我就在那边找活儿干。听说乐东是个好地方,江海汇聚,气候好,城市环境也好,海鲜也好吃。你爱吃海鲜,等你毕业,我们就在乐东留下来,不走了。”
乐东是东江省会,值得说道的优势太多了,但川闫选择在乐东落地生根的理由就一个,因为他闺女爱吃海鲜。可是川宁不信,偌大的中国,大陆海岸线长达1.8万千米,吃海鲜的地方多了去了,以前也不是没去过其他沿海城市,怎么就偏偏选在了乐东?
川宁从小就知道老爸有秘密,小时候问了几次,川闫始终不说,久而久之,她连好奇心都没了,反正老爸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而她就对一切都选择了按部就班、甚至心安理得地接受。
不管那个秘密是什么,反正她有老爸一直陪在身边就够了,日子虽然漂泊,但也简单。而现在,漂泊也要变成历史了。终于不用再在她不断转学的事情上过大开销,川闫这三年也攒了小十万出来,钱都放在了川宁的卡里,父女俩计划着等她毕业钱也攒差不多了,就在四环外选个小房子,付个首付,就此安家落户。
然后,漂泊会被安定所取代。
一切都很美好,就在川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老爸忽然躺在了ICU里,始终昏迷不醒。
警方说老爸是为了救人,胸骨骨折错位是被跳楼的小孩儿砸的,大夫说那个不要紧,不太好的是倒地时后脑撞在石头上,撞出来的伤。
刚送医的时候片子拍着没太大问题,但ICU住到第三天的时候医院把川闫推出去做脑部磁共振,直接把中度颅脑损伤改成了重度。
老爸救的那孩子父母当天晚上倒是来了,给了木呆呆的川宁几万块钱,孩子的妈妈据说是医生,甚至帮着川宁找了医院的关系,请院方务必好好照顾。
可是后来不知道媒体是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转天的时候关于“最美民工”的报道就从早间新闻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地方上各个媒体记者涌到医院,孩子父母怕报道影响孩子,不敢再露面,打电话再三请求川宁一定对他们家的信息保密。
川宁根本不想跟他们说话,一连几天守在ICU外面大厅冰凉的联排金属凳子上浑浑噩噩,沉默地听完了孩子母亲言辞恳切语带哽咽的请求,沉默地挂断了电话。
她谢绝一切媒体采访,并从那天开始,用老爸攒着准备付首付的钱,填老爸治疗费用的窟窿。
老爸救人受伤,既不算工伤又不算疾病,工伤和医保两边的保险都靠不上,自费花销太大,更让川宁感到焦虑恐惧的是,老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卡里的钱眼看着要见底了,始终关注着川闫情况的东江卫视早间新闻的记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通,竟然又扛着设备找到川宁,问她需不需要号召社会捐款。
守在ICU大厅里,手里拿着第二天要考试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川宁不肯接受采访,浑浑噩噩地摇头拒绝捐款提议,耐着性子客气地请记者离开了。
谁知道,就这么点事情,第二天转眼又见了报。
越报越大,越传越广,“最美民工徒手接住跳楼女孩儿,家属谢绝捐款诊疗费用难以为继”的事件持续发酵,铺天盖地的报道,终于被隔天边拿手机刷新闻边吃早餐的原宿迟看见了。
标题和导读里几个关键字迅速抓住了原总的眼球。
——最美民工、徒手接住跳楼女孩、重伤住院至今昏迷、与女儿相依为命、治疗费用难以为继、其女婉拒捐款。
原宿迟原本打算翻页的手顿了一下,点开链接,花了几秒钟把讲述原委长篇大论的报道快速看完了。
因为川宁始终拒绝采访,网络报道里她没出镜,配图还是最早媒体拍的一张川闫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照片,和川闫的一张病情诊断书。
喝着小米粥的原总放下碗,动动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
——这都半个月了,人怎么还没醒?医大一是东江省最好的医院了,医术肯定没问题,那是没钱治病挺到现在?那还拒绝捐款?犟个什么劲儿?
原宿迟想了想,给韩越打了个电话。
除开跟52818电话的牵绊外,他其实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救援热线范围之内他肝脑涂地也没什么怨言,但职责之外,他不想给自己再多添什么麻烦。
但他这个人,心细,爱较真儿,所以突然看见这条新闻,觉得奇怪,非得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不可。
他在响铃的过程中飞快地喝完了剩下的半碗小米粥,韩越那边把电话接起来的时候,他正好把最后一口粥咽进去,“韩队,早啊。上班了没?”
电话那边,韩越正开着他的三手大越野轰隆轰隆地往市局跑,“路上。你值班报警?”
“不是,我有事想问你。”原宿迟大概那天先是被雷暴天出门吓出了内分泌紊乱,接着又在赶去出事地点的前前后后淋了雨,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发烧,好不容易吃药压下去之后又开始感冒咳嗽,折腾了好几天,如今那把好嗓子生生哑成了破锣,在电话里吱吱呀呀地往韩越耳膜里钻,“就那天接住跳楼女孩的川闫,他还没醒呢?到底怎么回事?”
52818热线的职责是帮助来电话的讲述人,但这种帮助的被动式的,只有在对方打进电话来的时候他们才能进行干预,一般事件自行解决大事化小,涉及到生命安全的话,就给治安巡防大队打电话报警。
报警之后如何处理,后续事情怎么发展,就都不是52818电话的事情了。
想管也管不了。
“基本就是新闻上写的那些,没失实。”电话里,韩队长脾气不太好地摁喇叭嘀嘀了前面骑线行驶的车辆两声,踩着油门突突突地从那车旁边超过去,声音听上去带着点嘲讽,“那家给了五万块钱治疗费,本来看着还挺懂事儿挺像个人的,还帮忙找了大夫,后来媒体找过来,他们怕这种报道影响孩子,从那以后就遁了。川闫断了几根胸骨,诊断重度颅脑损伤,在ICU里一直昏迷不醒。”
原宿迟连上蓝牙戴着耳机去厨房刷了碗,闻言两道剑眉微蹙,“他就一个女儿,没别的家属亲戚了?”
“对,外地迁过来的,家里没别人,就父女俩相依为命。川闫一直在建筑工地里打工,就睡宿舍,他女儿在东大上学,也住学校,在这边既没房也没人。”韩越说起来也觉得糟心,叹了口气,又一次在早高峰“冲出道路停车场”的游戏里获胜,他赶在打卡前把车停了进单位的院里,“老爸出了这事儿,医院那边离不开人,听说他女儿天天在ICU外面守着,连个替换的人也没有,学校还要期末考试……总之,很惨。”
“你们去看过了?”
“前两天杜双和顺子刚去过,但那孩子躲着我们,也说不上什么话。”
乐童集团的上班时间错过了早高峰,是九点打开,作为老板高薪聘来的CEO,没人管原宿迟几点打卡,但他通常不愿意迟到,简单收拾完桌子,他勾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出门上了电梯,“被救的那孩子父母,你们没再找他们聊聊?”
韩越从车后座挂钩上拎出了给队里崽子们带的豆浆油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在迟到扣钱之前打了卡,托常年跟违法犯罪作斗争的福,跑这么一段再上楼也脸不红气不喘,“聊什么?归根究底这是民事事件,出警做笔录了解经过写汇报——双方都没报警没起诉的,法律之外道德之内的事情,我们想管也师出无名啊。”
……韩越说得对,道德只对要脸的人才会起到束缚作用。
韩越挂了电话出电梯,司机已经在开着他行走着的大几百万,在电梯外等他了。
上车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等下午开完会没事儿了,就到医院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