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的天气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川闫从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宿舍出来，披在肩头的旧棉服里面就穿了件跨栏背心，他已经五十出头了，工地里的小年轻都叫他闫叔，因为常年辗转在各个工地之间，体力劳动让他的肌肉看起来仍旧很结实。外面还在飘着毛毛雨，他也不怕冷，光着脚趿拉着拖鞋去小解，厕所离他们宿舍挺远的，他就直接往建了一半的板楼那边走，准备就近找个犄角旮旯解决了赶紧接着睡。
方便一半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了女孩儿的说话声。
他眯缝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人，也没追究这声音究竟是从哪儿出来的，昏昏欲睡地尿完了就要回去，刚迈了两步，就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尖叫——
“啊啊啊——！！！”
他被吓得一哆嗦，浑浊困顿的眼睛却在那一瞬间猛地清明起来，他倏地循声抬头看去，女孩儿尖叫着从高处坠落的同时，他朝着那孩子掉下来的位置疾步冲去，木着脸朝那孩子张开了手臂——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根本来不及思考，一切都是下意识反应，女孩砸进怀里，年过半百的闫叔觉得仿佛被巨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霎时间他只觉得胸口一疼肚子一鼓，抱着那坠楼的孩子一起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眼前发黑，耳朵轰鸣，外界的一切都听不清也看不见，倒地的时候地上石块磕破了后脑也没感觉出疼，他尝试着爬起来，想看看压在身上一动不动的这块“石头”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撑着胳膊试图爬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嗓子里一甜，温热的液体涌出来，他无力地重新倒回去，一歪头，腔子里被砸出来的那口血就吐了出来。
川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坏菜。
不应该这么冲动，他为了活着，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这条命，要是这么交代在今天，太亏了。
好像有人推他，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哭，这么说，救的这半夜不睡觉瞎跳楼玩的小兔崽子没事儿。
也行吧，好歹还做了件好事，不至于下地狱。
但是他救了别人家闺女，他自己闺女可怎么办啊？
“川宁……”他本能地叫他姑娘的名字，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发出动静，紧接着眼皮一沉，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川宁……川宁！川宁是谁？叔你别死啊呜呜呜呜！”自己吓自己失足坠楼的作妖丫头毫发无伤，在川闫身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容易听见他说的这名字，一个劲儿地趴在他耳边喊，也没能再让这民工大叔清醒过来。
女孩儿的哭声和求救声惊醒了离得最近的川闫他们宿舍的人，心惊胆战出来查看的工人们跑过来时吓得直骂，有人趿拉着鞋飞快地回去找电话拨120，更多的人留下来准备把川闫扶起来。
作妖的小丫头这会儿脑子反而清醒了，哭天抹泪地推开上前的工人们，抽噎着扯着脖子跟周围的人喊：“不行不行你们别动他！这时候不能扶起来，扶起来指不定就更严重了，我妈是医生，我懂这个！”
“那就这么躺着？刚下完雨，一地泥满身水，冻出个好歹！”一个跟川闫年纪差不多的大叔操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他说的是啥小丫头一句没听懂，手上倒是没客气，扯下大叔外面披着的军大衣就盖在了川闫身上。
僵持中，飞驰而至的120的警示灯伴随着两台社会车辆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韩越那车是辆三手吉普，减震不太行了，进了工地也没减速，一路颠出了过山车的特效来，他带着120在人群外围一脚急刹，车还没停稳，治安巡防大队方才还在KTV里鬼哭狼嚎的几个人已经开门下来了。
120的医生护士带着担架冒着细如牛毛的小雨跑着追上来，围在川闫周围的工友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想帮忙把川闫弄上担架的小丫头被寒着脸的韩越一把抓住了手腕，一点没客气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劈口就问：“给52818打电话作妖的是不是你？”
韩队长穷凶极恶的气势把女孩儿吓了一跳，哭都生生止住了，木呆呆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啊。”
“这是把你给接住了？”
“……嗯。”
“你怎么下来的？”
被震慑住的丫头回过了神，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你谁啊？！”
韩越活动活动下巴，嘴里含着一声冷笑：“你爸爸。”
丫头也来气了：“你脑子有病吧？”
一直把女人与熊孩子列在最难缠人群之列榜首的韩队长把警证掏了出来，举到了眼前这惹祸熊孩子面前给她看，“你不打电话让你爸接你回家吗？跟爸爸走吧。”
小丫头亲爹到场的速度当然比不上整天跟扰乱社会治安的违法狂徒生死时速的韩大队，莫名其妙多了个便宜爸爸的丫头被他的警证吓了一跳，“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医院。”韩越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把个壮汉砸成那样，自己不用检查的吗？”
刚才闹自杀的小丫头这会儿竟然又十分警醒，“那我应该上救护车，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救护车地方小不够你闹，爸爸怕你一脚再把救命恩人给踹醒了。”韩越一张利嘴怼起人来没有老少之分，对答如流地把小丫头给气得说不出话，欲言还休地被跟韩越一起来的同事带上了车，韩越收了证件问在场的工人们：“谁是能管事儿的？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还有，你们有没有他家属联系方式，通知家属到——”他说着，回头朝刚小心翼翼把川闫推进救护车的急救人员喊：“你们哪个医院的？！”
其中一个正准备上车的护士闻言回头：“医大一！”
韩越点头，又跟从工地旁出租屋里闻讯赶来，此刻一边往脑袋上扣帽子一边排开众人走到近前的包工头说：“让他家属到医大一院。”
这都快年底收工了，一年的安全生产，临了受了这池鱼之灾，包工头苦着一张脸，担心着川闫，急得想打转，“我就知道闫叔闺女是东大的学生，上大三了，别的不知道，联系不上啊！”
韩越额角青筋怦怦直跳，他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嘴贱，脾气又爆，这会儿面对无辜的人民群众，努力地维持了心平气和，“去他手机里找。”
“他手机有密码！”刚才跟小丫头呛声的那个大叔急吼吼地插进来说道：“平时也是谁都不给看的！”
他口音太重，但跟他在一起待久了的工友们都听得懂，包工头看着韩越皱眉，连忙就给翻译：“他说川闫手机有密码。”
“……”韩越用他所剩无几的耐心，瞪着眼睛把喉咙里滚出来的一团火球生生咽了回去，指着包工头，又指指救护车，“你，上去，跟着走。”说着又转头指指顺子：“川闫的身份证放哪了？你们谁带着他去找，我们自己查他家属，可以了吗？”
“叫川宁！他女儿叫川宁！”坐在韩越车里摇下车窗抻着脑袋看救护车上情况的丫头闻言赶忙朝韩越喊：“我听见他喊川宁了！！”
于是韩队怼了下旁边的顺子，“东大，大三，川宁，赶紧找人。”
他这边刚把场面控制住，手机就又响了。
治安巡防大队是个市公安局里管的事情特别杂的部门，治安秩序要管，公共安全要管，特定情况下的交通秩序也要管，社会动态要掌握，群众情况要了解，要协助刑警保护案发现场，也要客串居委会安抚掐架的大爷大妈，管救助还管失物招领，抓传销抓扒手，也负责巡街的时候提醒督促有关单位消除可能威胁居民安全的隐患。
总之，他们部门的每个人，都是个上了班就开始旋转，下班接到电话还能继续发光发热的小陀螺。
韩越在治安巡防大队干了几年有了职业病，手机晚上一响他就神经性牙疼，这会儿他咂摸着嘴拿起手机接听，是原宿迟打来的。
电话那边，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了跳楼丫头老爹的原宿迟半路拐了个弯，把凄风惨雨的午夜里死活打不着车的孩子父母接上了，以不亚于韩越的飞车速度赶过来，这会儿已经能看见工地里救护车的红蓝灯光了，“韩队，孩子怎么样？”
“活蹦乱跳好得很，脑子也清醒，还知道我不是她爸爸呢。”韩越始终觉得这种作妖作死的行为在浪费警力资源，但他们队管的就是这些，即使每年接手的花样作妖作死行为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周，但因为职责所在，韩越对这些事情还是保持了相对的热情，其中，保持热情的法门之一就是逮着机会得吐吐槽。
他一边说一边朝救护车走，跟着上了救护车，坐在角落里看着医护人员对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川闫做急救处置，压低声音沉沉地叹了口气：“估计是从四五楼跳下来的，但目前还不能确定，我留了人查现场，晚点估计就知道了。这孩子下来的时候被工地里一个工人接住了，她是没事，把接她的老爷子砸得人事不省，我看着人的状态是不太好，具体情况还不好说。”
原宿迟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抱着哭成一团的孩子家长一眼，“孩子父母我带过来了。你留个人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到。”
52818热线这些年一直是跟治安巡防大队联动的，韩越和原宿迟之间早就很熟悉了，没说别的就同意了：“那熊孩子在我车里呢，周小辉和杜双在，我先跟着120走了，你去找他俩。”
“行。”挂了电话，原宿迟就看着远处朦胧照亮一片黑暗的红蓝警示灯由远及近，片刻后，他与救护车擦身而过，他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老吉普，嘲弄地勾勾嘴角似乎想对后面的一对夫妻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孩子算是有惊无险救下来了，父母也到了，救人的工人也被120送走了，后面的事都有韩越他们处理，已经没52818热线志愿者什么事了。
原宿迟在吉普旁边把车停下，从后视镜里看着救护车驶离工地上了主路，“去吧，你们女儿在那辆车里，没伤着。”在女人哽咽着的一叠声“谢天谢地”里，他跟着一起从车上下来，对丝毫没意识到刚刚离开的那辆救护车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夫妻说：“有人接住了她，现在生死未卜。很可能，一个无辜的家庭，要为你们家的这场闹剧埋单。”
最后一句话，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
离开了52818办公室的原总，嘴毒得狠，什么扎心他说什么，而且一向一捅一个准，保证例无虚发。
相互搀扶着踉跄中疾步往吉普走的夫妻，和看见父母赶忙从车里跳下来往这边跑的熊孩子，听见这句话，同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