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姨走后,宿迟就在工作室里作起了妖。
当初装修工作室的时候,考虑到保密问题,他把房子隔音做得特别好,别说隔壁邻居,就算是接电话的隔间关上门互相之间也听不见,外面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敲得宿迟有如芒刺在背,他果断打开了办公室里的环绕音响,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播能让人心情放松愉快的古典圆舞曲。
外面打着雷,他根本无心吃饭,浑身下意识地僵硬防备着,连饿不饿都感觉不出来,他其实想去右手边最里面的休息室趴会儿,但为了盖过雷声,屋里音响声音实在太大了,他怕去了里屋听不见电话,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就这么窝在了办公桌和椅子之间,头枕着沙发上拿过来的抱枕,斜着眼睛把温姨交代的那期中考试的小姑娘在电话里说的情况看了一遍,看完就直勾勾地瞪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出神,一脸的生无可恋。
平时晚上过来值班他还能拿着电脑办办公,摆弄着手机刷刷新闻什么的,但今天晚上中邪似的大雷搅得他无心干一切,萎在办公桌后面枯坐着,如果不是音响震得他快耳鸣,大概真的就睡着了。
而十点钟的那通电话,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猛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看着手边最左侧的那台无绳电话叮铃铃地一边响一边闪彩灯,出神地愣了足足五秒,缓过劲儿来,拿着遥控器把音响暂停了,他深吸口气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接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52818。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想聊点什么?”
52818内部没有规定统一的话术,虽然目的都是为了“援助”,但他们五个志愿者接电话的风格也不太相同,宿迟通常是比较轻松亲近自来熟的态度。
他声音好听,跟平时惯常听人说话不爽就怼的毒舌属性不同,坐在电话前沉下心来说人话的时候,他那把好嗓子平平仄仄间低唱浅吟一般透着和缓磁性的韵味儿,却又穿冰裂石似的字句清晰得很,是那种能让人放松又容易产生信任感的声音。
接电话的时候,关了音响,宿迟才意识到,外面的雨似乎小了,雷也停了。他也松了口气,一直僵硬端着的肩膀耸拉下来,拧成一团的眉毛松开,他无声地长出口气,见那边始终没动静,等了等,接着又沉和耐心地说道:“你看,你特意在夜里十点整的时候给我们打这个电话过来,说明你在此之前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定主意想跟我们聊聊,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还在犹豫呢?”
“……你们的电话真的没有来电显示?”打电话来的是个姑娘,声音听上去竟然还显得有几分稚嫩。
“是的。”宿迟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拿过接线记录本,把温姨之前记录的那通“期中考试”电话情况又看了一遍。
那边的小姑娘声音有点发抖,声音里带着想相信又不敢完全相信、所以急于求证并期望快点得到肯定答复的纠结,“你们也不会追查我的信息?”
“当然,”电话里,宿迟笑起来,“宝贝儿,我们是有职业道德的。”
“……我找之前接我电话的那个阿姨。”
“抱歉,她已经下班了,如果她在这里的话,我想她会很愿意继续陪你聊聊。”宿迟确认了电话的确是下午那姑娘打来的,“不过我想,我们之间或许会聊得比她更愉快。”
“不会愉快了,”小姑娘深吸口气,带着哭腔,“我已经决定了,离开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宿迟心里咯噔一下,攥紧了电话,脸上的笑意却变都没变,声音依旧溪流般清越好听,“离开这个世界,你想去哪儿呢?”
“我怎么知道?天堂?地狱?除此之外,人死了还能去哪儿?”小姑娘出神地反问他:“……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没有的吧?死了就是死了,消亡。”
“你还懂消亡?”
“我懂。”小姑娘声音里带出一点破釜沉舟的肯定,“但我不懂怎么‘消亡’?除了上吊、割腕、喝药、跳楼?还有什么其他的,就是……可以轻松一点,不会让我感到那么害怕的办法。”
“宝贝儿——”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小姑娘打断了原宿迟,“你们是自杀热线,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自杀!”
“……”原总一口老血差点没喷电脑显示器上,仅限在这间办公室里使用的涵养让他硬生生维持着表情语调半点没改变,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打趣的意思,哪怕电话里直接喊陌生的小丫头“宝贝儿”,也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不适和唐突,“宝贝儿,我们是‘心理援助热线’,‘自杀热线’那是诨号——或者说昵称?但你不能用字面意思来看待它,它会觉得很委屈的。”
小姑娘不乐意了,“叫着自杀热线,却不知道怎么死吗?太不敬业了!你刚才还说你有职业道德!”
原宿迟:“……”
他静了一下,忽然就听见了话筒里传来的风声。
沉默中,宿迟的眼睛眯了起来,“宝贝儿,你在哪?”
“我在工地里,站在五楼边上。”委屈的哽咽中,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想你们教教我别的方式,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没有就算了吧,我给自己维持原判。”
宿迟看了眼时间,22:05,他拿着无绳电话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看着外面没了电闪雷鸣后,显得格外羸弱的细雨和逐渐被雾气笼罩的城市,有几分好笑地问她:“你的‘原判’是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用自己的手机翻联系人,在里面找到韩越,当机立断地拨了过去。他手机里响起对方的彩铃,电话的听筒里,传来小姑娘胆怯又固执的声音,“跳楼!死!我不想活了!”
“哦,不想活了啊……”宿迟显得有点遗憾,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甜食喜不喜欢?游戏呢,爱玩什么?你有没有喜欢的爱豆呢?”
电话通了,正在KTV里跟同事狼哭鬼嚎的韩越只来得及把最后那句话听了个真切,当即抓着麦瞪着眼睛怔住了:“……”
小姑娘都懵了,“你……你问这些干什么!”
“跳楼的话,你就吃不到喜欢的蛋糕面包、玩不到爱玩的游戏,也不会再看到喜欢的爱豆唱歌跳舞拍新剧了,你才多大,把这些都忌了,不觉得太亏了吗?”
“……”韩越眸光一凛,放下麦克,怼了怼旁边正用牙签插了块西瓜往嘴里塞的同事,“顺子,局里今天信息通讯处那边谁值班?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查52818最近的这一通来电人的身份信息,查定位!”
完全没意识到被接线员哥哥偷换概念的小姑娘被这么一问,原本张嘴跳楼闭嘴死、却对真正的死亡懵懵懂懂的她立刻又觉得,就这么死了,的确有点亏,“可是我害怕,不想再回家了。下午我按阿姨教的,回家试图跟爸爸妈妈谈谈,可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把我赶出来了……”
宿迟轻声问她:“他们把你赶到了工地里,还让你站在五楼往下看?”
“……那倒没有,”小姑娘明显开始显得心虚,“他们赶我去补课。”
“……所以你去了吗?”
“去了,我想好好学的,可是我真的跟不上……”小姑娘痛苦地哭起来,“我太绝望了,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爸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自己就要跳楼?”
“没想跳楼……所以我这不是给你们打电话,问问你们有没有别的方式自杀。”
宿迟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所以你这么做,其实只是想引起你父母的关注。把他们的注意力从你的成绩转移到你本身上来。”
宿迟一语中的,再无处掩藏内心的小姑娘声音里透出尴尬的焦虑和不安来,“……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知道过分还不赶紧从楼上下来?”宿迟的声音真正地轻松起来,“好了,我想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么晚不回去,他们一定急得在到处找你,说不定还报警了。”
反正不管你家长报没报警,我是已经报警了。
劝一个其实并没有什么决定和勇气真从楼上跳下去的孩子,让她从楼上乖乖下来没什么难度,手机里,市局治安巡防大队的队长韩越告诉他“稍等正在查询”的时候,他已经在直截了当地问小姑娘她在哪里了,“你先从楼上下来——你现在是在哪里的工地?身上有钱吗?能不能自己回家,或者你待在那里别动,让你爸妈去接你。”
“我……我就在老城区拆迁的工地里……”她站在还没砌墙,只有个轮廓的五楼楼板上,这会儿才回过神,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和更远的地方看了看,雨雾中,工地四处黑黢黢的,刚才一路想着寻死觅活地走过来爬上来楼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打消了念头,却觉得这地方危机四伏似的暗藏杀机,小姑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我想让我爸来接我……我不敢给他打电话,你打行吗?”
“好的,把你爸爸号码告诉我。”宿迟没犹豫,听女孩儿说了一串号码,记了下来,“现在你先从楼上下来,然后我们挂电话,我联系你爸爸,你在原地待着别动,等他去接你,好吗?”
刚被外面的情景吓了一跳的小姑娘转过身,下一秒,仿佛在身后看见了比楼下黑黢黢迷雾更加可怕的什么东西。电话里,宿迟听见她受惊似的短促地倒吸口冷气,下意识感到不对的同时,电话那边,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啊啊啊——!!!”
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沉寂的雨夜,打破了寂寥工地上死气沉沉的宁静,同时如同一把尖刀,直插进原宿迟喉咙上,扼住他的呼吸,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电话听筒里传来一声手机从高处脱手摔落、掉在地上肢解前的最后一声巨响,宿迟瞬间汗毛倒竖脊背发凉,他猛地把无绳电话插回底座,用最快的速度给座机开了呼叫转移到自己手机上,抓着手机疯了似的冲出了办公室,一边往电梯间狂奔,一边对着自己的手机跟那边的韩越狂吼,“韩队!老城区棚改工地!出事儿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