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迟的嗓子还没好,除夕夜里的值班室指望不上各个有家有业的队友们,但他也不算孤家寡人——他很光棍地把另一个光棍给支使了过来。
快零点的时候,方逢时挂断了一个因为过年回不了家而难过哭诉的电话。
“是个研究生毕业刚进试用期的小大夫,”方逢时把基本情况在接线笔记上轻车熟路地记录下来,揉了揉被哭得嗡嗡响的耳朵,对瘫在沙发上装大爷的原总说:“过年值班排到她了,回不了家也是没办法,不过这全家团圆过大年的时候,年夜饭还没吃呢,先被患者家属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要没委屈都不能是正常人了,比起安慰,我可能更会建议她先去他们医院挂个心理门诊。”
“我要不知道你那尿性,都能把这话自动归类为精神攻击。”
原宿迟嗓子还是嘶哑的,但比昨天强了点,至少说话已经不需要用气声了。刚才方逢时接电话用了免提,他把这个求助者来电的前因后果都听了个完整,他自动自发地在脑子里给那实习医生嘴里讲述的“大年夜非要找主治大夫回医院签字让他们家患者拆线出院”一家人,勾勒出了一张神经病全家福的形象,末了嘲讽地笑了一声,“这就是看人家值班大夫是个小姑娘好欺负,真换了主治大夫来,还敢不敢闹这一通拆线出院都难说。”
方逢时一边说话一边把来电内容记录好,放下了笔,“话虽然如此,但患者想出院回家过年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毕竟辞旧迎新,谁不想在开年求个好兆头,愿意在大年初一待在医院?”
原宿迟放下了手机,若有所思了片刻,要笑不笑地打量好友,“我怎么觉得你是话里有话呢?”
“不容易,居然良心发现,没装傻。”方逢时冷笑,“同理代入,我这该过年不过年被你抓过来接电话的碎催,此刻不断试图问候你三大爷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看看,我们方总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连骂人都能发乎情止乎礼地选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亲戚来骂。”原宿迟脸上不红不白,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点介于理解感谢与挑衅揶揄之间的表情,“你明知道我爸独生子,什么二叔三大爷的我通通没有,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你要不过瘾,我帮你一起骂怎么样?”
方逢时气得操起刚才写字的笔就朝他扔了过去。
原宿迟没躲,好整以暇地被笔不痛不痒地砸了一下好让他撒气,正好这时候外卖的电话打进来,他顺手接了,告诉外卖小哥在楼下稍等。
挂了电话,他端出了一个病号专属的虚弱表情,眼巴巴地看着方逢时。
方逢时难得也撤了冷脸,春风化雨地和颜悦色,“你要敢说不中听的话,我下楼拎了外卖可就直接回家了。”
方总语气温柔得快要拧出水了,原宿迟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嗐,我就是嗓子哑了,腿又没瘸,哪好意思让你这个外援再跑腿下楼取外卖呢?你好好接电话啊,小的去给您去年夜饭。”
十分有眼力见的原总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办公室,剩下方逢时看着开了又关的门哼笑一声,再次拿起电话,接了另一个打进来的求助者,“您好,52818。”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少年音,连带着还有听不清楚的嘈杂背景,“您、您好……”
方逢时是52818的老外援了,通常是原宿迟他们这边的接线员三次元有事实在串不开,或者像今天这样原宿迟发生了什么情况需要帮忙的时候,他只要有空就会过来,他对整个接电话的流程轻车熟路,并且因为本身专业的关系,只是从接电话的第一句声音语气里就能判断出许多原宿迟他们不一定能发现的问题,跟对方聊天的时候通常也能因为摸准了脉而格外如鱼得水。
比如现在,他听见了少年的声音,猜测对方的年纪大概也就十二三左右,他从那短短的一声“您好”里捕捉到了痛苦、焦虑又恐惧的情绪,原本轻快的声音立刻不动声色地沉了下来,变成了充满安抚意味的浑厚低音,“宝贝,发生什么事了?等会儿就要新年倒数了,没有跟家里一起守岁吗?”
对面的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爸妈又打架了,又在砸东西……家里前天刚买的、买的碗,都被他们砸光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呜呜呜!你能帮我想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打了吗?”
少年边说边哭,一边呜咽一边打哭嗝,在他偶尔之余抽噎的空档里,方逢时终于听明白了后面的背景音是什么——那是少年父母打架骂战的动静。
大过年的,一家家的该团聚不团聚,都特么瞎作!
方逢时这个跟原宿迟一样,父母都在国外,逢年过节都孤家寡人过成了习惯的人,沉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作精们,脑子一动,他计上心头,“宝贝,你们家有蓝牙音箱吗?”
小孩儿怯怯地收了哭声,“有、有‘小度’,行吗?”
本质上,方逢时是个有点传统的人,他怀旧念旧,对电子科技不敏感,除了扫地机器人和智能洗碗机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外,他很少主动去接触某些给生活锦上添花的科技小玩意,一时之间也没反应过来“小度”是什么,“行,别说‘小肚’,小胳膊小腿儿也行,你去连你手机上。”
小孩儿犹豫了一下,估计是在琢磨这个把小度跟小胳膊小腿儿混淆在一起的人到底靠不靠谱,但最后还是屈服在了父母越发让他害怕的“背景音”里。方逢时隔着电话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猜想他大概是去连蓝牙音箱了,就又跟他确认了另一件事,“待会儿我要是把你爸妈骂一顿,你能接受吗?”
小孩儿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传说中正正经经的救援电话为什么还能骂人,当即在焦虑害怕里剥离了一份警惕去维护那对不省心的父母,“不不不、不行!你不能骂他们……”
“……行吧,”方逢时有点为难地咂摸着嘴,压下了想把那糟心父母骂醒的念头,转而想了个更温柔的办法,拿过手机找了段他平时给患者做心理疏导的时候偶尔会用到的、能舒缓心情的轻音乐,“那你连好了之后把音响声音开最大,都弄好了告诉我。”
片刻后,小孩儿小小声地告诉他:“我弄、弄好了。”
方逢时深吸口气,把接线室的座机也开了免提,在他手机的音乐播放软件上按了播放键,在舒缓轻音乐静谧流淌出来的时候,他气沉丹田,用堪比播音广播的嗓音,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感情丰沛地背诵道:“‘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原宿迟取外卖的年夜饭回来,进门就听见了这么一串,恍惚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差点以为方逢时中邪了。
但是座机的免提开着,知道他这是在接电话,原宿迟一时不敢说也不敢问地暂时封住了自己的嘴。
电话那边也不知道是被突然响起的“诗朗诵”给吓着了,还是真被这段《莫生气》的人生哲学给说服了,一时之间兵兵乓乓的打仗骂架的动静竟然真的逐渐低了下去。
在方逢时机械复读机一样把这段话朗诵第二遍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夫妻俩不打架了,男主人逡巡一圈,过去揪住了在客厅角落里搞猫腻儿的儿子的耳朵,“小兔崽子,想这么一出,可真有你的!”
“喂,”接线室里,方逢时停下朗诵,皱眉要说话,还没等他开口,就被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盖了过去,“——平时不好好学习,找个儿歌装神弄鬼找不对,这个早就更新了,新版是‘人生就像一场戏,今世有缘才相聚;相处一处不容易,人人应该去珍惜;世上万物般般有,哪能件件如我意;为了小事发脾气,回想起来又何必’!”
“说得好像你多有文化,我听的可不是这个版本,”女主人也插了进来,保持了吵架时尖锐的声音,却没了方才歇斯底里的情绪,“那是‘头顶天,脚踏地,人生全在一口气;切记气上有三忌:怄气赌气发脾气;怄气只能气自己,赌气彼此更对立;拍桌打凳发脾气,有理反到变没理’!”
原宿迟:“……”
好家伙,我给你们配个rap吧。
原本也只是一时间灵机一动的方逢时这会儿也麻了,舌灿莲花的人,张张嘴,一时之间竟然没找出适合这会儿说的话。
直到眼看着夫妻俩又要因为这段《莫生气》到底谁对而再次开掐,方逢时才终于见缝插针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舒缓的音乐里,他很不客气地数落了一句:“……还吵什么?道理这不都挺明白的吗!”
好歹维护了一家人在除夕夜的安定团结,方逢时挂了电话,关掉了手机里的音乐,对上原宿迟一言难尽的凝视目光,自己一时没崩住,噗哧一声先笑出了声。
原宿迟心有余悸地站起来拆外卖的袋子摆桌,似笑非笑地揶揄他:“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回头儿我在公园里给你报个诗朗诵大赛吧,就读这个,保准儿能拿第一。”
方逢时刚中完邪,这会儿又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似的,跑到里面的接线室晃了一圈,拿了一把扇子出来,拍在了原宿迟面前。
原宿迟认出来那扇子是晋亮平时总把玩的那个,擦了下手上拆外卖沾上的油,打开了扇子,只见上面题头似的三个大字——《莫生气》。
下面就是最开始方逢时朗诵的那首诗歌。
方逢时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我就是有次看晋亮大哥玩这扇子,拿过来看看就记住了,谁能想到这居然还有二三四个版本哈哈哈哈哈!”
原宿迟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他,“我们电话要是回头儿遭市政投诉,我就去拆你的医院。”
“那不能,”方逢时总算停了下来,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对他摆摆手,“对付这种家庭关系我经验围起来可绕赤道一周——别瞎担心了,我心里有数。”
原宿迟对他的专业水平没有任何质疑,但对他剑走偏锋的方式总是充满了腹诽,不过当下也没说什么,在外面连成一片的烟花爆竹声和pad直播春晚的倒数计时里,两个值班中没资格喝酒的男人各自拿着一罐可乐碰了下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方逢时喝了口“快乐水”,在短暂消停下来的来电里,终于找到了跟原宿迟说另一件事的机会,“你让我看的那份心理测试答卷,我评估过了,分数很微妙,正好90。”
九十分是能成为52818志愿者的标准线,到了九十就可以成为接线员,九十以下即便倒贴钱他们也不用。
原宿迟听完明显愣了一下,“这么正好吗?我本来担心按她目前的情绪状态,恐怕是过不了呢。”
“她?”方逢时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是你上次跟我说想带去诊所让我看的那个人吗?”
原宿迟:“对。”
“那的确还挺意外的……”方逢时想了想,“要不你哪天安排一下,我见见,然后再决定。”
“择日不如撞日,”原宿迟拍了板,“就明天吧——啊不,是今天了。等天亮我打个电话问问。”
方逢时惊了,“大年初一你让人上这儿来?”
原宿迟很棒槌地说:“赶紧定了,要是行的话,正好趁着你在这儿,培训事半功倍,就面试培训一天都搞定,明后天她要时间排得开的话就可以安排上岗了。”
“你这心里不只是让她来当志愿者这么一个打算吧?”方逢时可太了解原宿迟了,当即探究地看向他,“接电话这活儿,你又不给工资,义务劳动什么的,我可从来没看见过你这么有底气安排别人过。”
不小心被戳穿了心思的原总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挑着眉回敬他的心理医生,“我不安排也行啊,反正我这嗓子接电话怎么都得配个副手,没有别人当外援的话,方总一直陪我接电话接到初三,我是没意见的。”
“……”很有意见的方大夫,非常善解人意地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