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宁辗转反侧，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刚睡没有仨小时呢，又被大年初一的爆竹声吵醒了。
她跟齐麟都没什么事，大年初一反而格外清闲，但她不想闲着，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把苏南的补课材料打开了，准备把明天要给那小子讲的内容先过一遍。
原宿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初三下学期的语文教案翻完了一大半。
也不过才早上八点半而已。
川宁其实昨天接了不少电话，从同学的问候到老师的关心，再到老爸以前工地上工友的慰问，送温暖似的竭力地试图从四面八方堵住她心里千疮百孔的窟窿，她竭力地打起精神被迫社交，虽然情绪恹恹，但心里是暖的。
大年初一的第一个电话，川宁以为又是哪个同学，拿起来看见来电显示上的“百灵鸟一号”才愣了一下。
电话那边的“人间百灵鸟”此刻的嗓子勉强可以当只乌鸦，情绪却很到位，张口就给她拜了个年，“过年好啊川宁小同学！”
“……”川宁被他一嗓子吼得从书里回了魂，“过年好。你干什么这么兴奋？”
“要说好事儿当然兴奋，”原宿迟在那边也不知道怎么了，跟打鸡血似的语气，“你答的那套心理测试题的分数够了，有没有空，今天来面个试，”
川宁以为自己听错了，“还要面试吗？而且……今天？？”
“对，我们外援的心理测评师今天正好在。”原宿迟虽然想到川宁那丫头要能来52818当志愿者莫名地有点兴奋，但还是尽力做了个人，“你要是今天有安排的话，改天也行。”
“不用，今天可以。”正好川宁没事干，被这祥和喜庆的鞭炮震得发慌，“是上次送馄饨那个地方吗？我几点到你们方便？”
“对，就上次你来过的那个楼，几点都行，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三言两语地把这事儿定下来，大年初一的面试反而让川宁打起了精神，她去洗漱换衣服，把昨天包好冻起来的饺子拿出来煮了一盘跟齐麟一起吃了，考虑着援助热线那边的保密协议，她满怀愧疚感地跟麟哥撒了个谎，没告诉她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只是含糊地说又找了个兼职，对方过年缺人，早上打电话让自己去面试。
齐麟拦不住她，知道她在家里待着也是魂不守舍，只好由她去了。
方逢时本来想在等川宁过来的时间里，跟原宿迟大致了解一下她的情况，但这货居然什么也不肯说。
“我之前跟她提过，要不要到诊所去跟你聊聊，但是她拒绝了，”大年三十的夜班，原总仗着嗓子不行，毫无罪恶感地让方大夫一个人全包了，这会儿方逢时像颗霜打的茄子熬红了眼睛，他自己倒是支支棱棱的精神头很足，说这话的时候他套上了外套，拿起钥匙，趿拉着室内拖鞋准备下楼接川宁了，“她自己不想说，这可不就变成了个人隐私？能问出来多少看你的能耐了，我反正是不能说的。”
“……”真有道理，方逢时看见他就不烦别人的无言以对了。
五分钟后，方逢时第一次看见了川宁。
见到她的一瞬间，方逢时目光十分隐晦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在被川宁发现之前撤回来，继而微妙的目光落在了原宿迟脸上。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那眼神就好像拷问似的，弄得惯常脸皮比城墙厚的原总莫名地别扭，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那个，这位就是川宁，东大英语学院的学生，读大三。”
川宁打量着这个陈设简单却又五脏俱全的小办公室，对方逢时礼貌地点了点头，方逢时一时只觉得“川宁”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没等原宿迟介绍，很轻松的态度走过去，对她伸出手，“你好，我姓方，方逢时，‘逢时遇景’的逢时。”
川宁有点拘谨地跟他握了握手，随后一触即分，“您好。”
她在早上跟原宿迟通话的时候就知道了今天的52818办公室有个心理测评师，这会儿人已经到了，看见办公室里除了原宿迟就他一个，也就认了出来。
再往深了琢磨一下，她甚至能猜到，眼前这个人多半就是之前原宿迟想推荐给她的心理医生。
她本能地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开朗文雅、彬彬有礼的男人多了点戒备，方逢时看出来了也只当没看见，弯着眼睛笑得很无害，“‘川’这个姓倒是挺少见的。”
川宁勉强地笑了一下。
方逢时其实是说者无意，只是选了个比较中规中矩的聊天开场白，一般人对自己的姓名是有归属感并且不设防备的，他本来连川宁的基本情况都不知道，这会儿看见川宁的微表情却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敲对了钟。
“你不用这么拘谨，”原宿迟把她往办公室里面带，本来想跟她解释一下方逢时今天作为心理测评师的“工作范围”，但好巧不巧，还没等开口，工位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嗐，”原宿迟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里面的另一间办公室，转开了话题，“你俩先聊吧，我接电话。”
为了降低川宁的戒备感，方逢时没有关上隔壁办公室的门。
那边除了接线员的工位就剩下一个双人的沙发，方逢时让川宁坐了，给她倒了杯水，自己从工位上拽了把椅子，“不用紧张，我们简单聊聊天就行了。”
川宁低着头，局促地回避着他的目光，“……好。”
“那么，你愿意跟我介绍下你自己吗？”
“除了各种报道里已经写明的，您还想知道什么呢？我父亲在见义勇为之后自杀了，原宿……原总还有什么没告诉你？”
川宁忽而抬头看了方逢时一眼，无论是说话还是眼神，都让方逢时感觉到了明确的抗拒和敌意。
方逢时这才把川宁与前段时间媒体报道的“最美民工”联系在一起，也就忽然弄明白了在原宿迟口中，她的“自杀倾向”是从哪里来的。
这都是非常重要并且非常关键的信息，但原宿迟一个字没说，方逢时在心里把这不靠谱的混球骂出了一个圆周率的长度，还能分出心来庆幸一下幸亏自己刚才歪打正着。
“我很抱歉让你想起伤心的事，虽然听上去不太像真的，但原总的确没有跟我说过关于你的任何个人信息。”方逢时把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温文地对她笑笑，“并且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今天聊天的话题，不会涉及到任何这方面的事。”
川宁对原宿迟的做法有点惊讶，敌意稍稍弱下去了些许，她点了点头，没去碰那杯水，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轻轻地应了一声：“……谢谢。”
方逢时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你昨天也没睡好吗？看上去有点累。”
川宁静静地说：“鞭炮太吵了。”
“大多数不喜欢放鞭炮的人，跟你有一样的感受，”方逢时轻松地摊摊手，“——包括我。”
川宁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下来。
方逢时不怕沉默带来尴尬，他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能在来访者偶尔沉默后的微表情里发现一些细微的问题，他用无害的目光打量着川宁，同时在心里琢磨了其他聊天的话题打算作为另一个引导方式，正要说话打破沉默，却看见川宁轻轻地抽了口气。
那是个下了什么决定的表现，方逢时暂时闭了嘴，等她说。
片刻后，川宁重重地呼出口气，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正视了方逢时的目光，“我们还是直接一点吧，方先生——原总让我来做心理评估，我父亲的事儿应该是绕不开的，与其您小心翼翼旁敲侧击最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答案，还不如我们直接一点，你想了解什么，我都告诉你。放心吧，我不会隐瞒的，这样也算是对这个救援热线负责任。”
方逢时心里有点惊讶，但他心理医生当久了，城府很深，工作状态的时候情绪全不上脸，因此只表达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认可和理解的表情，“原总第一次跟我提起你的时候——没说是谁，当时只是问我能不能对自杀倾向进行心理干预，但是老实说，我很意外，我们那套针对接线员的心理稳定程度评估，你居然能拿到90的高分。”
“可能是因为经历过更大的打击，所以那套题里面列明的各种突发情况，就比较能接受了。”川宁苦笑一下，端起水杯捧在了手里，她拿定了主意，破罐破摔似的自己挑破了这层窗户纸给了人看清自己的机会，也就不再介意在外面试图“偷窥”的方逢时，言行态度间反而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方逢时认可地点点头，“我在那份答卷里已经找不到你试图自杀的倾向了。”
“因为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且……也不想让我爸失望或者担心。”川宁掩饰悲伤地低头抿了口温水，“不过好像事与愿违，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勇敢、坚韧、并且理智，比许多人做得都要好。”方逢时说：“不要苛求自己在这种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里去做到乐观豁达地‘笑对人生’，那是放屁。”
川宁没想到穿着气质人模人样的心理医生居然也会爆粗，她有些愕然地看向他。
方逢时很光棍地耸耸肩，“压抑情绪得来的一时平静，反而更容易积累成日后的狂风暴雨，发泄出来不是坏事。”
川宁自嘲地勾勾嘴角，“……但我整天沉浸在伤痛里拔不出来，给身边的人造成了很多困扰，大家都很关心我，可我在不断的让他们担心，我在不断地让别人对我失望。”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是需要给时间以时间。”方逢时低柔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度，换了个较为苍老的语气和腔调：“‘川宁，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想？你是最棒的，从小到大，你从没让爸爸失望过’——你觉得如果你父亲还在的话，他会不会这么说？”
川宁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怀念，更多的是惊讶，“你们心理医生还会模仿秀吗？”
方逢时狡黠地挑挑眉。
“是的，”川宁轻轻叹了口气，笑起来，“如果我爸还在的话，他会这么说的，这句话跟小时候我考试考砸了之后，他每次安慰我的都差不多。”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方逢时变魔术似的，空空如也的手掌在她面前一抓，再摊开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一颗巧克力，在川宁震惊的目光中放在了她面前，“可以尝试做点轻松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但是不要强行假装成‘我没事了’这样子。”
川宁惊得睁大了眼睛，拿起桌上的巧克力，将信将疑地撕开包装，发现里面真是货真价实的一块黑巧，“你还会变魔术？？”
“只会这点小把戏，”方逢时做了个“请”的手势，“尝尝？这是我觉得最好吃的一款。”
川宁对他彻底没了戒备，巧克力醇香微苦的气息在舌尖缠绕，她用力汲取其中并不浓烈的甜，不知道被触及了那根神经，巧克力快在唇齿间融化的时候，她忽然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方逢时体贴地把纸抽盒推到了她面前，“希望可以安慰到你。”
川宁吸吸鼻子，点点头，她不强颜欢笑了，却打起了精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