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是川宁和苏南在年前的最后一堂课。
川宁昨天请了假,苏南今天倒是特别地积极,还没吃中饭呢就给她打电话过来了,“你今天来上课吗?”
川宁正在网上搜二十年前宁州打拐的信息,但实在太久远了,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半点有用的内容,放下鼠标掐了掐眉心,“去啊,等会儿就走了,怎么了?”
苏南在电话里一板一眼地给她通风报信,语气还挺快乐,“那你今天早点过来,我姑打电话说她下午要来,你表现好点。”
川宁答应一声,因为这通电话,为了表示对苏南姑姑的尊重,临出门前还特地化了个淡妆。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已经渐渐从当初老爸骤然离世的绝望里渐渐走了出来,努力把自己推向了正常的轨道,让生活像从前一样运转起来。
没想到的是,她好不容易正常了,苏南又疯了。
苏南给她开门的时候正在打电话,少年脸色臭得不行,开了门看也不看川宁,自顾自地往回走,川宁莫名其妙地进门,一脚踩点踩翻了一个乐高盒子。
其实不用她踩,那盒子本来也已经七零八落了,零零碎碎的乐高积木洒得满地都是,明显是被人暴力砸过的。
再往屋里看,满室狼藉,从玄关一路延续到了客厅,被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从还没拆封的零食大礼包到新的床品四件套,再到新鲜的果蔬酸奶和卡通手办,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各处,整个客厅都仿佛是狂风过境肆虐扫荡过。
川宁几乎没法下脚,她一言难尽地从满地障碍里淌过去,到了书房,看见苏南仍旧在打电话。
她想着等他把电话打完,折过身去顺手把容易捡起来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隔了六七分钟回去,发现这孩子的电话竟然还没挂……
“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吧,她爱来不来,我已经说好不去爷爷家过年了。”
川宁指了指书房里的挂钟示意他该上课了,苏南气不顺地别过头,全当没看见,电话里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气得声调都抬高了,“怎么你们大人能对孩子说话不算数,换到孩子对你们,就不行了吗?凭什么啊?孩子就没心没肺没感情吗?被放鸽子就不会失望吗?!”
他在沙发里打电话,川宁在桌子前面整理今天要讲的内容,顺道把前天留的两张卷子给看了,他俩离得有点远,苏南手里的无绳电话隔音又十分的好,饶是如此,她还是隐约听见了电话里传来的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苏小南,你又皮痒该挨揍了是不是?!”
“你来啊,再给你开门我都跟你姓儿!”苏南用更大的嗓门把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盖过去,“反正不管谁来,我肯定不去爷爷家过年了,我今年就要自己在家过!你有本事你就拿双铐子来直接把我铐到爷爷家去!”
电话那暴喝的架势,川宁觉得要没有无线电波这道天堑,对方的唾沫星子恐怕都得从话筒里飞出来,“小兔崽子,你以为老子不敢吗?!”
“敢!”苏南扯着脖子在沙发上跟对方比谁嗓门大,一嗓子喊得川宁耳膜都跟着震了一瞬,“你看爷爷到时候是抽我还是抽你!”
咆哮式的吵架到此为止,苏南挂了电话猛地把无绳电话扔在沙发里,丢了个抱枕朝对面书架恶狠狠地砸过去,犹不解气地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川宁听了这几句也听出来原委了,走过去捡起来抱枕放回去,站在苏南身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姑说今天来看你,结果不来了?肯定是有事绊住了吧,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苏南不吭声,川宁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玩儿,“小年儿那天你姑不还给你送灶糖来了吗?”
苏南气得抬头瞪眼,“这两回事儿好吗?”
川宁顺势抓着他胳膊,把他揪到了书桌前,“灶糖这么小的事儿都能每年记得给你送,看得出来你在你姑心里肯定很重要啊,就这么一次不来,就至于把你得罪成这样?”
苏南跟着她坐到了学习椅上,却挡开了她的手,“就今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是因为明天就过年了?”
苏南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他不说话,川宁也不再追问,自顾自地看他的两套卷子,苏南等到她把第一张卷子都批完了,满腔的火气在这种只剩笔尖划过纸张声音的安静里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委屈席卷上来。
大概是因为知道了川宁前不久也刚失去父亲的缘故,他垂着眼,待在川宁身边很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忧愁,许多在别人面前死犟着不肯说的话,面对着她却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因为按我爸他们老家的习俗,年三十儿的早上要去给故去的家人们扫墓摆供,所以每年过年的前一天,我姑都是过来这边陪我住的,早上起来带我去公墓看我爸,然后再一起回爷爷家——结果她刚才来电话说,有个什么基金的晚会,公司原定是总经理要去出席的,结果那个人忽然生病去不了了,她得去顶上,今天过不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吧?你也应该理解下你姑姑,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川宁在批卷子,阅卷思维还牢牢地占据着大脑,说着顿了顿,又回忆着他的话捋了一下他的这个“因为所以”,找出了语病,“还有,刚才你说的什么‘按你爸老家的习俗’,那不就是按你们家的习俗吗?”
“不是啊,”苏南其实也知道他姑姑不是故意的,但还是生气,刚才赶走了来替她姑姑送礼物的助理,小疯子似的闹了一通,这会儿被川宁三言两语地点破了事实,他就自知理亏地不再提这个事儿了,反倒像个上窜下跳然后把自己扎漏气了的皮球,蔫头耸脑地趴在桌子上,幽幽地看了他的小家教一眼,说了另一件事——
“不知道吧,我爸其实是我爷爷的养子。”
川宁心说你们家的秘辛我为什么要知道,但表面上还是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没想到苏南居然十分不满意,“你‘哦’是什么意思啊?这时候不是至少应该追问一句‘怎么会’吗!”
经历了昨天,川宁觉得再大的风浪再玄奇的故事,她好像都能毫无障碍地坦然接受了,她有点想说“我身上的事儿比你离奇多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儿,别说是对你和正在吃瓜的我,就算是对你父亲来说,也只能被动接受吧?早就是既定事实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话虽然如此,但其实‘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抑扬顿挫地背诵了一句,接着环抱着手臂故作老成地耸耸肩,“我爸是个弃婴,在医院的时候就被我爷爷奶奶领养了,没我的时候怎么样我说了也没什么信服力,但在我小时候所有的记忆里,他们对我爸,真的比对亲生的姑姑还好很多,虽然我那时候不大,但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姑姑不想继承家里的公司,所以爷爷一直以来就是把我爸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在他们眼里,我爸就是他们的亲儿子,我爸也只认他们当亲爸妈。”
川宁知道他是想找个树洞说说话,并不需要什么评价,因此一边往下批卷子,一边听他说话,适时地点点头回应一声,“那不是很好吗?”
“本来是很好的,但坏就坏在,当年爷爷奶奶领养我爸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被遗弃的原因。”
川宁抬起头来看了苏南一眼,“什么?”
“我爸三十多的时候得了肝癌,检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了,术后效果也不理想,他熬了大半年吧,就去世了。”苏南说着,抿了抿嘴唇,顿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我爸弥留的时候,我妈问他有什么心愿,他隔了很久才摇头,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没力气了才隔那么久,只有爷爷看懂了,后来托了很多人去找我爸的亲生父母,结果只找到了亲妈,我理论上的亲爷爷,早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也就已经过世了。”
川宁抬起头,“也三十多岁?”
“对,也是肝癌。”苏南吸吸鼻子,倔强地仰起头,“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当年那家人遗弃我爸的原因,是因为有家族遗传病,整个家族的男性,在成年后大部分都罹患肝癌,只要得病的,都没有活到超过四十岁。当时他们家里想要个女孩,因为家族里女孩儿都没有被遗传过这种仿佛是被诅咒了的基因,但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爸没躲过这个诅咒,更可惜的是……他的孩子也是个男孩儿。”
川宁心里咯噔一下,她放下了笔,听见苏南用逐渐漠然起来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我妈后来改嫁,按照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她看到了我爸从生龙活虎到逐渐衰亡的全过程,她自认没有勇气再看着同样的事情在自己儿子身上重演一遍,所以她软弱地选择逃避——”苏南忽然看向她,“我没有办法怨恨她,对吧?”
川宁看着他,想说什么,却被少年自顾自地摇头打断了,苏南仿若叹息地自问自答,“……我没有办法怨恨她。”
川宁明白了,其实苏南对这一切早就有了自己的认知,原本也没想听她的回答。
只是……川宁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的自我毁灭倾向也是源自于这个?”
苏南倏地紧张起来,“什么自我毁灭,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个??”
“上次你安利我‘52818’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想死,”川宁定定地看着他,“我那时候就奇怪你一个孩子,怎么这么能摸得准脉,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一联系上下文,也就不难猜了……”
苏南震惊了,“这怎么还能联系上下文?!”
川宁偏着头耸耸肩,“语文好的另一项技能。”
“……”苏南一时无语,撅着嘴瞪了她一眼,没否认,“这事儿你保密啊,我家没人知道。”
川宁点头保证,随后问他:“所以你是每次心态崩了的时候,都给52818打电话?”
“对啊,”苏南起身朝书柜走去,拉开了中间的抽屉,川宁看着那满抽屉的棒棒糖目瞪口呆。
“不然怎么办,在你这个‘树洞’之前,我也没有其他的人能说这些了。”苏南拿了两个回来,递了一个给川宁,看她接过来顺手放在了一边,挑挑眉也不管她,自顾自地扒了糖纸把棒棒糖整个塞进了嘴里,说话因此含糊不清起来,“不过像我这样整天要死要活挂嘴上的,其实问题都不大,我自己能控制住,就是在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的时候呢,总能再找到点乐趣。”
川宁听着苏南的话,若有所思的是另一件事:“按你这么说……这个援助热线还挺忙的。”
“忙啊,眼看春节,估计他们的旺季又快来了。”
川宁哭笑不得,“这还分淡旺季?”
“当然了,尤其过年过节,有时候打过去还会占线呢。”
川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耳边听着咯嘣咯嘣的一阵轻响,她仔细打量着三两下把棒棒糖嚼碎了的少年,感觉他好像是已经从方才那失控的暴躁与漠然的痛苦里缓过劲儿来了,才放心地打算把事情拉到了今天的正题上,“看你心情好点了?”
苏南咽了糖,“还行吧,说出来了,再吃点甜的回回血,就感觉好很多了。”
“我觉得,你姑姑肯定不会忘了去给你爸爸扫墓的,明天一早肯定就来了。”
“我知道,”苏南闷闷地应了一声,终于说了实话:“她本来也说了,是我自己情绪不稳定,借题发挥瞎胡闹罢了。”
“那就好,我们就能说正事儿了,”川宁的心彻底放下来,正好也看完卷子的最后一道题,前后一扫合了下分,接着拿过手边的棒棒糖,在试卷的一道题上敲了敲,强行把少年的注意力从别的事情上拽了回来,“又不及格——这道阅读理解前天我明明给你讲过的,不应该错。”
“你这人……”苏南直起身来,皱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跟外人讲起我和我爸妈的事情,你好歹有点正常的反应尊重我一下?”
川宁无奈地叹气,“我的反应已经都反应完了——你还上不上课了?”
苏南朝客厅的方向努努嘴,“你进门没看见吗?就我今天这状态,还能有心情上课?”
川宁放下棒棒糖,看着他,“钱不退。”
苏南出离地震惊了,“你掉钱眼儿里了吧?没人让你退钱!”
“嗯,”川宁自顾自地打开书本,抓着苏南身下转椅的扶手,二话不说地拉到自己身边,把笔又拿了起来,“所以就算天塌了也得上课。”
“……”苏南被她绕进去了,张张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