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宁跟苏南说这周一二三连着上课，结果自己先食言了。
坐在原宿迟车上，往宁州去的时候，川宁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信任这么个根本不知道根底的人说的话，在眼看着就年三十的前两天，跟着他冒雨开了四个多小时的高速，跑到了宁州。
乐东地处东江省南部，而宁州在东江省的东北角，东与省会为东林市的鹤川省交界，往北则与邻国接壤，边境线长150公里，是与邻国之间进出口货物运输的重要通道，九几年之前重工业还发达的时候也曾风生水起过，但后来随着重工业的衰退也逐渐走了下坡路，到了现在，已经是个常住人口不足百万的老城。
宁州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发展，除了进出口货运吸引来的几家国际物流公司外，其他产业的招商引资一直是难题，在东江省年年经济排名垫底，四个小时高速的距离，说得难听点，就仿佛是穿越回了十几年前的乐东。
下了高速之后连城市内的路况都不算太好，主路上坑坑洼洼也随处可见，川宁坐在副驾上盯着外面的街道建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倒不是嫌城市衰败，跟着老爸到处流浪的时候他们村镇乡哪哪都住过，只是看来看去，都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搜寻到任何有关于这里的记忆。
“你这么紧张吗？”
川宁被原宿迟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懵了一下，“嗯？”
宿迟跟着导航慢慢地把车靠向老城区，偏头看了她一眼，“我那么厚的安全带，都快被你抓住死褶子了。”
川宁瞪了他一眼，没吱声，隔了一会儿朝导航看了一眼，“还有多久？”
“二十几分钟吧。”
“你真能确定你印象里的人是我爸吗？但你那时候……我记得你昨天跟我说，才小学三年级？”
“如果你爸没整过容的话，应该差不了，”原宿迟停车等红灯，“我记人脸的本事跟你听声音认人的技能应该不相上下。”
川宁看神经病似的瞥他一眼，“你爸才整容。”
原宿迟笑笑，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如果川宁这会儿心里没有那么七上八下的话，她其实就能注意到，车开进老城区后，越往里走，旁边一路上谈笑风生的男人握方向盘的手越紧。
那完全是一种出于心理某种紧张、焦虑或者抗拒的情绪之下才会有的下意识动作，而且从他驾车的熟悉程度来看，虽然不至于多轻车熟路，但一直笃定向前的态度至少证明了，他确定他要找的那个地方目前还在。
——这与他对川宁说的，他八岁之后就全家搬到了国外此后再没回来过的说辞是相反的。
车一直开到了一片年代久远的低矮商住两用楼里面才停下来。
老式矮楼外面是颇有年代感的一家家商铺，现在大多早就已经没人经营了，破败萧瑟感在外面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的喜庆氛围里被衬托得更加凄寒。
再往里面车开不进去，川宁迟疑地跟着原宿迟一起下车往一条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老街里面走，刚往前了几步川宁就忍不住停了下来，“我跟我室友说好了，下午三点我跟她视频，如果我没打视频的话，她就去报警。”
原宿迟一边伸手往大衣内袋里掏什么东西，一边玩味儿地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对她说道：“如果我现在掏出来一支枪或者一把刀，在后面逼着你让你给她打视频，似乎你也没法拒绝。”
他的动作配上这句话，威胁感实在太强了，川宁身子立时一僵，正要离他远点，却看清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居然是身份证。
原宿迟把自己的身份证给她，“拍个照给你信得着的朋友发过去吧，出什么事儿按身份证来找我，比你那视频电话方便多了。”
“……”川宁怔怔地把那小小的卡片接过来，看着上面与眼前人别无二致的照片，片刻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狐疑地抬头，“你不是说你八岁的时候就全家都去美国了吗？所以你不是应该给我护照？”
“我又没入美国籍。”
“哦……”川宁无所谓地点点头，也没客气，当着原宿迟的面拍了身份证的正反面，但打开齐麟的对话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把照片发出去，熄屏收起了手机，“抱歉……虽然拍你身份证不太好，但你总给我的感觉不太真实……”
“理解，我也一样，”原宿迟率先朝那条街上各个店的门口都堆放着不少杂物的街道里面走，闻言苦笑起来，“昨晚之前，让我看小说我都不相信世界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儿。”
川宁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张张嘴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随着原宿迟往里面走，惊奇地发现这个年代，这条街上竟然还保留着一家老式电玩城，而且居然还在营业——虽然看上去不太像是做正经生意的样子。
在整条街的中后部，有三家挨着的店还在经营，很有年代感的照相馆里，上了年纪的老板推门出来，在他家隔壁的包子铺买了个午餐又裹着棉衣飞快地跑回去，再往后，一家同样老式的理发店里亮着灯，头发花白的阿婆在里面正在给年纪更大的一个爷爷刮脸。
在理发店的隔壁，是一家很大的店面，只是招牌烂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大门还用锈迹斑斑的铁链锁着，只是门上的大玻璃被砸坏不知道多久了，塑料垃圾被风吹得堆满了里面的大厅，无论是里面的地面墙壁还是外头的金属板材，都能看出被大火焚烧的痕迹，门口这些年来被邻居们陆续堆放的各种既没用又舍不得扔的杂物跟腐烂的树叶卷在一起，在两侧堆得乱七八糟。
原宿迟在这里停下来，忽然回头问对周围的一切既好奇又陌生的川宁，“你对这个店有印象吗？”
川宁莫名地看着这家店，片刻后她抿紧嘴唇，走上台阶，从被砸烂的玻璃门试探着往里面看去——一股焦炭腐朽的霉味儿从里面倒灌而来，她屏住呼吸直腰躲开，皱眉看着台阶下的原宿迟，摇了摇头。
原宿迟目光复杂地看向店里，“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家武馆。”
“武馆？”这个词离川宁的生活太远了。
“确切地说，它最出名的不是武术培训，而是赌博。”
“什么？”
“当初这里是宁州最大的地下黑拳赛场。”
川宁后背寒毛乍起，她凝眸从台阶走下来，站到了原宿迟面前。
原宿迟把目光从破败不堪的店里收回来，落在了她脸上，目光复杂，说不上是唏嘘是怜悯还是其他的什么，“这家店的老板的真实姓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有个江湖上叫得很响的诨号，叫阎三儿，大家都知道。”
一阵北风刮过来，吹得川宁眯起眼睛，攥紧了冰凉的手，“哪个闫……门三的那个？”
宿迟摇摇头，“阎王的那个阎。”
川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是下一秒，男人叹息似的声音却几乎在刹那将她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扯断了——
“但是看你父亲的照片，他和我印象里的阎三儿，长得一模一样。”
川宁嘴唇翕动，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恰巧隔壁理发店的阿婆送刚才刮脸的爷爷出来，宿迟轻轻朝后面抬抬下巴，“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拿照片去问问阿婆，这边的小店都开了有些年头了，他们都在附近住了大半辈子了，对于武馆的事情，比我更清楚。”
川宁朝阿婆走过去的步伐有点僵硬。
她昨天回去之后按照原宿迟说的，在相册里找了张老爸的单人照，这会儿迟疑着叫住了已经准备回店里的阿婆，拿了照片给她看，“阿姨，不好意思耽误您一下，您能帮我看看照片里的这个人您认识吗？”
阿婆狐疑地朝手机看了一眼，她本来就是随便看一下的那种打量，但目光在看清照片上的人的时候却倏地顿住了，“这是……”
川宁的心吊了起来。
阿婆眯着眼睛凑近了又看了看，“你等我去拿个镜子——”她说着要往店里走，想起来又回头去叫川宁，“外面冷，小姑娘你也进来吧？”
川宁回头看了原宿迟一眼，看他轻轻点头，便跟着阿婆进了理发店。
店里是那种小时候记忆里的理发店才有的味道，阿婆已经戴了眼镜，川宁把手机给她，她眯着眼睛放大了屏幕上川闫的脸，端详了许久才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这……真是阎三儿啊？我还以为是刚才看差了。”
阿婆说着，一手扶着眼镜一手拿着手机，皱眉看向川宁，“阎三儿还活着呢？他们现在在哪儿啊？你是他什么人？”
川宁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他们？”
“当年阎三儿好像是把谁杀了，又惹上了什么人，反正他们一家四口一夜之间都失踪了，没两天他们武馆着火，哎呦那火大的，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幸亏当时风是往那边吹的，倒没怎么烧着我们这头儿，但我们几家店玻璃招牌什么的也都被烧没了，都是后来重新修的。”
阿婆一边回忆一边说，语气唏嘘不已，“这些年也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连警察也一直没找着他，我们都以为他早就死了……”
仿佛一块巨石从喉咙里狠狠地往下压，残暴地碾过胸口，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心头，川宁张着嘴，指尖不听话地打着颤，努力了半晌都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阿婆看出了她的异样，连着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勉强动了动僵硬的下颌，“您……您确定您说的阎三儿……就是照片里的这个人？”
川宁是不信的。
武馆，赌黑拳，杀人……这里每个词她都无法消化，在仓促间这些陌生的词汇却仿佛化为了可怕的黑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了吞进去。
怎么可能呢？老爸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里，老爸做的一切都跟这三件事完全挂不上钩。
可是阿婆却很笃定。
“认不错，他当时都三十多了，再老样子还能变哪去？”阿婆说着把手机还给她，“你要是信不着我，就再去隔壁问问，都能认识。”
川宁攥紧手机，咬住了下唇。
小理发店里忽然沉默下来，川宁在这种胶着的、让她感到非常焦虑痛苦的沉默里，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她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轻声问阿婆，“阿姨，那您知道这附近以前有没有一户姓原的人家住在附近？”
“原？”阿婆摇摇头，“没有，我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老邻居们都熟，没听说谁家姓原啊。”
……可原宿迟明明说他小时候也住在这里，才认识的她父亲。
一阵凉意从川宁脚底窜起，她倒吸了口冷气，猛然间转身就要走，刚一回头却倏然站住了脚。
原宿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理发店的门边，显然是听到了她们全部的谈话，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川宁脸上血色褪尽，猝然间踉跄地连着后退了几步，腰撞在了理发台上，被吓了一跳的阿婆扶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