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越带着川宁从育丰派出所的车上下来了。
川宁还是冷的,缩着脖子往前走,经过市局警车的时候,韩越叹了口气,推开打开车门准备下来的顺子,把自己那条随便扔在后座上的围巾拿了出来,从后面搭在了川宁的脖子上。
川宁惊了一下,回头看他,正对上他有点暴躁又很无奈的脸,“别再感冒发烧晕过去了,这次没人管你了。”
川宁皱眉,看脸色倒是没生气,说话却没客气,“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韩越陪着她顺着河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你总得接受现实。”
川宁表情很淡,瞥了他一眼,“那您这是以毒攻毒?”
“上次怎么没看出来,丫头还会炸刺儿呢。”韩越有点意外地打量她,看自己那围巾还搭在她脖子两侧晃荡,中间空荡荡的脖子露在外面直面冷风就觉得牙疼,“你把围巾系上吧,风大,护着点脖子,这样不容易感冒。”
川宁犹豫了一瞬,没矫情,低声道了谢,把围巾围好了。
围巾大概是刚洗过的,上面皂液的味道还很明显,像是学校里夏天晾起的白床单的味道,带着一点含着阳光的暖融融的感觉,让人有种熟悉的安心。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川宁无意识地攥着围巾垂落到胸前的一角,“那个‘52818’热线……报警了?”
“他们跟我们治安巡防大队有联动。”
川宁嘲讽地笑了一下,“所以果然说会保密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没有骗人,”韩越澄清道:“我可以作证,他们接线室的电话的确没有来电显示,所有接听都是被动式的。但在发生接线员们无法处理的突发事件时,他们就会报警——因为职责分工的问题,电话会直接打到我们治安巡防这里,后续查号定位确定身份的事情,都是我们来完成的。”
川宁点点头,“其实我该谢谢他,如果不是他,我这会儿早就已经跳下去了。”
“现在呢?”
川宁忽然顿住脚步,转过头正视韩越,非常认真非常正式地提出请求:“现在我想再看一遍我爸出事那天当时桥上的监控和各种可以对我开放的调查结果,可以吗?”
韩越意外地看着她,“你还是觉得有蹊跷?”
川宁想起当时接线员歇斯底里问她的那句“你怎么知道你爸是自杀还是被别人逼着跳河”,不禁咬紧了嘴唇,“不是‘觉得’,是几乎可以确定。我爸把伤好之后的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他绝对不可能寻死的——这话我之前也跟你们说过,但后来……办完丧事我也顾不上别的了,今天被那位接线员一说我才猛地又回过神来……”
川闫的死本来就不明不白,只是现在掌握的所有证据都支持他确系自杀的结论,警方没有立案的依据自然也使不上劲儿,但其实从治安大队的韩越到刑侦的王和平,人人心里都梗着这件事。
韩越闻言叹了口气,“可以让你看,但你要有心理准备,相关的资料后来我和刑侦的王队都又反复看过几次,的确没看出任何问题。”
“总得有蛛丝马迹吧?一定会有的……”川宁转头看向天丰桥,喃喃地说:“否则的话,为什么就偏偏是我爸?”
她这话不是对韩越说的,只是满心疑惑下的一句自言自语,但仿佛拨动了韩越的某根心弦,让他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对你父亲了解多少?”韩越忽然问川宁:“他的生平,他的过去,他的社交圈,或者……”
韩越看着川宁,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问道:“他的婚姻和家庭关系?”
川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他。
韩越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对她解释,“关于你母亲和哥哥的事,我是从王队那听来的。”
川宁咬着嘴唇不说话,韩越举手投了降,“我发誓是查案需要,并不是把你和你父亲当谈资来八卦。”
半晌后,川宁别开目光,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韩越眼神里带了一点鼓励的意思,“说你知道的?”
川宁垂下眼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韩越被噎了一下,气结,“你——”
川宁苦笑了一下,抬起眼无助地看向他,“虽然听起来不像真的……但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着,脸色逐渐有点古怪起来,“在他从ICU醒过来之前,这么多年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妈还活着,更别说我还有个……哥哥。”
当爹的有那么多秘密,父女相依为命却不跟女儿讲,而当闺女的竟然也毫不在意,在这个人情和亲情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他们竟然能凭实力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川宁没必要说假话,但正是如此,韩越反而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但他没再问别的,点点头,让川宁跟他上了警车。
“最美民工”跳桥自杀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相关卷宗资料都是现成的,加上之前处理老爸后事的时候川宁来过市局两次,局里经手这案子的人都知道她,韩越跟相关部门打报告说她想再看相关资料的时候,申请很痛快就过了。
只是川宁从傍晚看到了晚上九点多,仍旧没能有什么新发现。
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市局刑侦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都没能从现有资料中查出任何有效证据,她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当然不可能有新发现。
针对川闫父女的情况,韩越着手准备重新查一遍川闫的社会关系,但回了局里就基本已经到了快下班的点儿,想起去了查资料的川宁,总是觉得她形单影只地不是滋味儿,跟队友换了今晚的值班,一直等到了现在。
在川宁最终黯然放下鼠标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的时候,韩越给她倒了杯热水,“自己可以吗?要不我送你回去?”
面对警员同志突如其来的示好,川宁愣了一下。
旁边在监控室值班的正好是个女警员,对“治安巡防的韩队三天换一个女朋友”的传说颇有耳闻,还没等川宁说话,那姑娘就十分有正义感地插了进来,“我听杜双说韩队你今天跟他换了值班啊?怎么往外走啊?”
“……”后心被自己人捅了一刀的韩队哑火了。
其实他问川宁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没往什么不该有的方面想,非要找个由头,无非就是想着这小姑娘挺可怜的,他能帮就帮一把,结果隔壁的己方队友这么一说,竟然真就觉得有点尴尬了。
哑巴吃黄连的韩队有苦说不出,用余光猛瞪旁边坐着一脸无辜的警花,那姑娘迎着他的眼刀无所畏惧,反倒是旁边的川宁放下了水杯,站了起来,“谢谢韩队,我自己可以的。也才九点多,不算晚。”
“那你路上小心,有事的话——”韩越想起来她手机掉河里的事儿,顺手从旁边姑娘的笔筒里撕了一张小便利贴,写上了自己的电话,给了川宁,“给我打电话。”
川宁接过来,跟他道了声谢。
还没到十点,其实真不算多晚,加上眼看要过年了,到处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很浓,从市局出来经过商区的时候人也不少,所以一路心不在焉往前车站走的川宁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她。
直到过马路从商圈这边走到了街对面辅路的时候,川宁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大概是从小到大跟老爸搬了太多次家,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度一向比旁人高出不少,所以周围一静下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她。
前面不远就是车站了,从这里回齐麟那个出租屋的公交车末班是十点半,这会儿站台那一个人也没有,川宁借着掖头发的动作装成不经意的样子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只是身后的街上一样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但就算如此,她也能够确定,后面一定有人。
车站那边没人,川宁不敢再过去了,走上岔路的时候,她加快脚步,想也没想地就往主干道的后街走——那边尚且还有几家店没关门。
她始终没再回头,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拐弯往前走,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的样子,但实际上全身都已经害怕到紧绷起来了,她头皮发麻,后背汗毛竖起,分明很清楚地感觉到,背后跟着她的那个人,同样在岔路拐弯,又跟了上来。
……就这么一次的试探,川宁就完全可以肯定了,那个人就是目标很明确地冲着自己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跟着她?打算干什么?这人跟老爸的死会不会有关系?
我该不该回头?如果回头看见了他,他是会跑,还是会上来袭击我?
川宁脑子有点乱,但紧张提防的那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转头与跟踪者对冲的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灭了,她在极度的紧绷中勉强把理智拽回来,想起来她此刻连个手机都没有,万一对方打算对她做点什么,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川宁朝还开着的几家店看,目光落在了一家便利店上。
下一秒,她加快脚步,朝便利店走了过去。
她快,背后跟着她的人也变快了。
到后来她再也沉不住气,几乎是走出了脚不沾地的速度,而当她从两侧幽暗的绿化中走出来,站在了便利店门前灯箱亮起的范围内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后面的那个人停住了——
停在了光线暗淡的绿化那边,藏身其中,没再追上了。
川宁咬着嘴唇进了便利店,店里的热气一扑,她含在胸腔的那口气终于舒出来,这时候才觉得手心有点疼,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打开一看,掌心竟然在刚才自己无意识攥拳的时候被指甲抠破了……
她在店里转了一圈,借着货架的掩护,躲在角落里朝外面的绿化带里瞅。然而那边没有路灯,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黢黢的树影像是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一样,藏着无尽的恶意。
川宁不敢再独自出去了,好在她记得齐麟的号码,找便利店的收银员借了手机,给齐麟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