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全黑了，在黑沉沉的大山中，无论是原始的火把，还是高端的汽车车灯，所能照射的范围，都不是很远，这些光线，犹如微萤，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林雱浑身湿漉漉地从涧底上来，微微有些喘息，接过其他警员递上来的白酒，喝了一大口，以缓解从冰冷的涧水中带出的寒气。
纵然是盛夏，山里总有些泉眼深涧常年保持冰寒。
“怎么样，可以打捞了吗？”林茂源问。
林雱很少看到父亲流露出焦虑之态，纵然这焦虑被他掩饰得很好，几乎很难看出来。
“怕是要等天亮，水底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再继续打捞很危险。”
“不能想想办法吗？”
林雱理解父亲在焦虑什么，水下沉着的，极有可能就是二弟的车，父子连心，不管父亲平时对二弟的荒唐行径多么生气，多么恨铁不成钢，但养这么大的儿子，说不见就不见了，做父母的哪有不担心之理。
“如果能有办法在水下照明，打捞工作才能继续……”看到父亲脸上闪过的失望，林雱又立刻改口：“我再去试试，找几个水性好的，一起下去！”
张幼麟听到这里，出声制止：“林镇长，下面实在太黑了，两边又都是悬崖峭壁，这样连夜打捞，恐怕很不安全吧？不要再生意外。”
林茂武也阻止：“大哥……不，镇长，还是别让林雱下去了，不要车子没捞上来，大侄子再出什么意外。反正车子沉在水底也跑不了，咱们天亮再继续。”
林茂源虽然焦虑，但仍能保持理智，刚要下令明天再继续打捞，黑暗中忽然传来林太太尖锐的哭喊，在沉寂的大山中回荡，说不出的悲切和渗人，现场所有人背后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林太太在灯笼的引领下，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林茂源面前，偏她今天穿了身猩红色的旗袍，被暗惨惨的灯笼一照，配上凄惨的哭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遇到了女鬼！
就连胆子一向很大的林雱，也被后妈这形象惊得打了个寒颤，从深涧里带出的寒气又冒出来，赶紧从旁边警员手里拿过酒瓶子，喝了一大口。
林茂源皱眉。
发现沉车后，他故意没让管家通知太太，只把林茂武找来，就是怕太太知道了又哭天喊地，丢人现眼。
平时倒也罢了，今天主要有上面派来的专员，这脸他可丢不起。
没想到，林太太还是知道了。
“霏儿的车子呢？捞上来没有？你们怎么还不赶紧打捞？”
林茂武陪着笑脸解释：“嫂子，这不天黑了嘛，下面什么都看不见，先收工了，明天天一亮就继续。”
“什么？收工？不行！”林太太急了：“我儿子的车在下面呢，怎么可以收工？”
“可是现在真的看不见了，再继续打捞有危险。”
“有危险吗？能有多危险？不就下水里栓几根绳子把沉车拉上来吗？他们是不是嫌钱少？我出双倍工钱！有没有人去？”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
“三倍的工钱！”
林雱实在看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朝石头上摔碎空酒瓶，冷冷道：“要下您自己下去！”
林太太吓了一跳，愣神之后，抓住林茂源的胳膊就哭：“茂源，你看，你看，他这是什么态度？居然当众对我摔瓶子！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林茂源觉得很没面子，虽然张幼麟佯装漫不经心地走开去观察山势，他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居然让自己在专员面前出丑，于是甩开她，黑着脸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捞与不捞，岂是你能决定？来人，快把太太送回家！”
林太太被林茂源吼了一通后，倒是清醒了，只是觉得万分委屈，以前，他可从来没对自己大声说过话的。
直到管家在她耳边低声提醒，说上面派来了专员，就在现场，她才明白自己是犯了丈夫的大忌了，顿时收敛了许多，抹了把眼泪道：“我这不是急的吗？都半个多月没见霏儿了……”
林茂武安慰她道：“车子还没捞上来，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林霏。”
林太太点头：“我就是想早点知道，下面的沉车是不是霏儿的。”
急于邀功的薛二苟忽然来了句：“我记得陆博士那里好像有种灯，可亮了，夜里打开，好家伙，能照见二里地外的蛐蛐！要是能把那宝贝借来，或许太太就能早点知道结果了。”
林太太一听眼睛亮了：“真的吗？那你还不赶紧去拿来！”
薛二苟面露难色：“陆博士的脾气，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古怪得很，我去，他根本不会搭理我啊……”
“我不管你求也好，骗也好，用警局的名义征用也好，总之，马上把你说的那种灯弄来！”
薛二苟这个后悔啊，真不该跟林太太提起，现在好了，这不讲理的婆娘让自己解决。事已至此，只好勉为其难跑一趟了。
*
薛二苟远远在山坡上就看到陆家大院里灯光亮晃晃如白昼一般，镇上其它的灯火，跟陆家大院一比，简直暗黢黢称不上“光”，就连林府也显得暗淡寻常。
他心说，这陆博士，好像知道羊跳峡那边打捞沉车差照明似的，这是特意打开眼气人的吗？
唉，这些留过洋的人，性情古怪，跟镇上的人不太一样，哄不住，吼不得，骗不了，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征用”，一个不小心，他拿一堆民主啊，新法啊，自由啊，什么的怪论来挤兑你。
关键是，这家伙背后有人撑腰啊。
据说，他不仅仅跟洋人的关系好，跟记者的关系好，似乎省里，乃至上面都有人。
连镇长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礼让有加，他一个小小的巡警，当然更不能来硬的。
前两天虽然奉命监视陆天放，可也仅限于偷偷摸摸盯梢，至于正面冲突嘛，薛二苟可不敢。
毕竟，连林局长拿这位杨博士也没办法，上次抓了他，一夜都没过，就不得不放人，局长气得暴跳如雷也不行。
薛二苟一路琢磨着怎么开口，不觉来到陆家大院，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留声机的音乐。
他不懂西洋音乐，只是有时候去林家办事时，听到林二少也用留声机放过类似的曲子。
关键是，薛二苟听到了三小姐的歌声。
林雯这小祖奶奶怎么在陆家？
她跟她娘一样，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林太太一向反对女儿跟陆天放来往的。
无奈，儿大不由爷，女大不中留。
不管林太太怎么禁止，只要有机会，林雯就会跑去找陆天放。
这不，全家人都去打捞沉车了，她却跑到陆家大院没心没肺地唱歌，好像那涧底沉的不管是谁的车，都与她无关。
薛二苟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叩响陆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