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麟背着手,站在陆家的大院里,环顾四周。
这里就像一座小型的发明展览馆,错落有序地摆放着陆天放设计、制作、组装的各种机械、车床、工具、日用品。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大多数他都没有见过,叫不出名字来。
但凭直觉,这些都是了不起的东西,把它们用于实践,一定非常有意思。
他看得有些着迷,差点没发现陆天放回来。
在看到张幼麟的瞬间,陆天放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梁叔,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进?不知道我这些东西都很金贵吗?有些机器是从欧洲冒着炮火,闯过风暴,万里迢迢,好不容易运来的,咱们国内根本就找不来第二台!万一被人看坏了怎么办?”
梁叔为难的干咳两声:“舅老爷来了,我总不能连大门都不让进吧?”
陆天放黑着脸:“什么舅老爷?我没舅舅!我娘当年被赶出家门,就已经跟张家断绝一切关系了!”
张幼麟叹口气:“天放,就算你不认我这个舅舅,但做为专员的身份,我可以来参观一下你的发明吗?”
“好啊,专员大人想看发明,都在这里啊,您该看的都看到了,现在可以走了吧?梁叔,送客!”
梁叔一脸尴尬,只好到:“舅老爷,对不住了,您请吧。”
张幼麟并不生气,语气依然平缓:“天放,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不可以!”陆天放果断拒绝。
张幼麟却自己找了把竹椅,在院子里坐下来,端起梁叔沏好的茶,喝了一口,赞:“味道不错,今年的新茶吧?”
陈秘书见状,过去挽住老管家的胳膊:“梁叔,听说您老喜欢喝两口,专员特意为您准备了上好的状元红,晚辈陪您来两口?”
不及梁叔反对,已经被陈秘书“热情”地架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陆天放和张幼麟。
陆天放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舅舅。
原因,不仅仅是当年张家狠心将母亲逐出家门,而是之后那些年,张家所表现出的绝情。
陆天放的母亲张令仪当年为了爱情,被逐出家门,但她从未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兄长的呵护之情,逢年过节,都会准备礼物和西南的土特产,托人送给远在北平的双亲。
但每一次,礼物都被退回。
甚至连陆天放出生,也没得到娘家人的祝福。
并且,当年玲珑球冤案发生时,张家竟然袖手旁观,据说在朝堂上连句话都没替陆家说,这让陆天放非常寒心,觉得害死父母也应该算上张家一份。
因而,后来在国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没找过外公。
即便张家曾托人辗转捎信给他,声称可以给他提供任何学业上帮助,也被他拒绝了。
陆天放不想跟张家再有任何瓜葛。
张幼麟明白外甥的心结,所以,他不疾不徐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绣着大雁的荷包,道:“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有机会,把你母亲的遗物,转交给你了。”
一听说是母亲的遗物,陆天放就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大脑“嗡”的一声,半天没回过神。
当他的目光落在荷包上时,双目忽然湿润了。
没错,那就是母亲贴身的荷包!
他记得很清楚,母亲生前最喜欢大雁,称大雁品行高洁,是禽中之冠,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全。
雁有仁。
是因为一队雁阵当中,总有老弱病残之辈,不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打食为生,其余的壮年大雁,绝不会弃之不顾,养其老送其终,此为仁者之心。
雁有情。
雌雁雄雁相配,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这是其情义过人之处。
雁有礼。
天空中的雁阵,飞行时或为“一”字,或为“人”字,从头到尾依长幼之序而排,称作“雁序”。阵头都是由老雁引领,壮雁飞得再快,也不会赶超到老雁前边,这是其礼让恭谦之意。
雁有智。
大雁为最难猎获之物,是因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际,群雁中会由孤雁放哨警戒。所谓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鳢为水厌,这三种生灵最是敏锐机警,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群雁就会立刻飞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论是猎户还是野兽,都很难轻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有信。
野雁是南北迁徙的候鸟。因时节变换而迁动,从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称秋天为雁天。
所以,从小母亲便教导他,做人当如雁。
陆天放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绣着大雁的荷包。
虽然过去很多年了,荷包依然光滑鲜艳如新,连坠着的流苏,都一丝不乱,看得出,保管荷包的人非常用心。
“母亲随身之物,怎会在你手中?”
张幼麟长叹一声,悠悠道:“当年,你外公听闻你的母亲身陷囹圄,当天便病倒了。虽然他嘴上不说,我却知他心里是非常牵挂小妹的。小妹自出生,便被你外公视为掌上明珠,请了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她琴棋书画。冬天里小妹想吃冰糖葫芦,你外公便不顾大雪纷飞,亲自走了五条胡同,才给她买到。夏天小妹怕热,你外公便让人在后院挖了个冰窖,把冬天的冰存放进去,夏天取出来专供小妹用。春天小妹想放风筝,你外公亲自动手给她画纸鸢。到了秋天换季,小妹总爱生病,每次她病了,你外公便衣不解带守在床前,直到她好转。”
陆天放捧着荷包,恨恨道:“既然他这么疼我母亲,为何还要将她逐出家门,断绝关系?”
张幼麟目光深沉:“不养儿,不知父母心。当年,我也曾觉得你外公那样对小妹,有些过了。可是当我有了女儿之后,我才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嫁女儿的时候,就好像心头的一块儿肉,活生生被人挖走了。那剜走心头肉的人若是知根知底,自己满意的女婿倒也罢了,若是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傻小子,突然要把你养了快二十年的宝贝女儿带走,那种心情,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陆天放这次没怼回去。
虽然他还没成家,没做过父母,但这些年也经历过几次身边的朋友嫁女,虽然是洋人,可爱怜女儿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但陆天放还是不能原谅张家:“就算你们当年恨我父亲带走了母亲,但木已成舟,那么多年过去,母亲年年都渴望得到你们的谅解和祝福,你们狠心拒绝也就罢了,为什么当她身陷囹圄,你们也不肯施以援手?就算救不了我全家,救她一个也不行吗?”
张幼麟又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无限沉痛:“你以为我们不想救你母亲吗?”
陆天放不解:“难道不是吗?”
“那一年,是天亡陆家。”
“什么意思?”
“玲珑球一案,陆家满门被下狱时,你外公早已因病辞官,赋闲在家。陆家出事后,小妹托人带来了这个绣着大雁的荷包。她这是暗示家里,大雁尚知不抛弃家人,希望我们能施以援手。你外公嘴上说不管,可整晚都紧紧握着小妹的荷包,他终究还是心疼小妹,第二天拖着病痛老迈之躯,到处去求昔日的同僚。无奈,人情似纸薄,因为此案牵扯到太后,无人愿意为了一个赋闲将死之人,去犯天颜。于是,你外公决定拼上一条老命,去求太后,在宫门外跪了两天两夜,就在太后准备召见他时,八国联军忽然攻占了北京城,一路烧杀抢掠。太后与皇帝仓惶掏出北京,西巡避难,玲珑球一案也就无人再顾得上。你外公因而一病不起,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待到太后回京,我讨得恩旨赦了陆家的死罪,只判流刑时,陆家一家大小,包括你的母亲,已沾染恶疾,全部横死于狱中。”
陆天放听到这里,已泪满衣襟。
“你是说,外公已经过世了?”
“是,你母亲入狱没多久,你外公便过世了。”
陆天放呆了好一会儿,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遭听到母亲娘家的消息,没想到,第一桩竟然是这个。所有为母亲感到的忿忿不平,这一刻,全部堵在喉头,竟一阵疼痛。
“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你们!我父亲、母亲都没有错,玲珑球一案是被陷害,凭什么判他们有罪?如果你真当母亲还是你的小妹,就该为她洗雪冤屈!可是你们什么都没做,你们以为讨了一道没用的恩旨,免他们一死就问心无愧了吗?不!他们至今还背着罪名,陷害他们的人还好好活着,我的父母,死不瞑目!”
张幼麟本想解释,他不是不想替小妹洗雪冤屈,实在是后来局势变化太快,时局动荡,先是皇帝驾崩,接着太后归天,然后又是辛亥革命废除帝制……
北京城一天也没消停过,他即使想做些什么,也心有余力不足。
但是,当他看到陆天放的表情时,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孩子情绪激动,这个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他恐怕都听不进去,反而适得其反。不如先缓一缓,等他冷静下来再说。
于是,张幼麟站起来:“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等你心情好点,我们再谈这件事。”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请你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陆家不欢迎你!”
张幼麟走了,陆家大院又恢复了寂静。
陆天放双手紧紧攥着母亲的遗物,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与四周的各种物件融为一体。
但他内心翻腾着,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