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中留下的人都沉默着,大家虽然不说话,但都知道熊副官这次被林茂源带走,恐怕凶多吉少。
不过,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张幼麟看了一眼林雱,问:“林探长,你不跟令尊一起吗?”
林雱纹丝不动:“我现在的职责之一是保护陆天放的安全。”
张幼麟微笑:“天放在我这里非常安全,林探长请放心。”
“安全不安全的,我自会判断。”林雱固执地坚持。
张幼麟又笑了笑:“好吧,我听说,林探长跟天放是发小,关系不比寻常,非常时期,有你在身边保护他,我也是放心的。”
陆天放好奇地问:“刚才那封电报到底什么内容?怎么林镇长看完便走了?”
张幼麟却道:“天就快亮了,这里有空房,你们可以随意休息。”
“专员大半夜把我叫来就是为了休息?那大可不必,我还是习惯睡自己的床。告辞。”
“天放!”张幼麟起身拦住陆天放:“最近形势很紧张,想打你主意的人不少,恐家里不安全。”
“家里不安全,您这儿就安全了?”
“至少他们忌惮我的身份。刚才如果不是我让陈秘书过去,恐怕你已经被林家的人带走了。”张幼麟看了林雱一眼,解释:“林探长,我是说,林镇长和林局长可能会受人蛊惑,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刚才,就有人无中生有,诬陷天放是间谍。”他有意避开林陆两家的矛盾,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激化矛盾,节外生枝。
可林雱并不想回避,他想搞清楚林陆两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专员恐怕不是担心家父被人蛊惑,而是担心那件玲珑球案吧?”
张幼麟见林雱挑明,再闪烁其辞就没意思,索性直言:“不错,正是。不知关于玲珑球一案,林探长知道多少?”
“玲珑球一案发生时,我已身在日本,所知不多。归国后方得知,陆家因此灭门。翡翠镇极少有人提到那件事,家父也从不谈及。专员可否告知玲珑球案的始末?到底跟林家有没有关系?”
张幼麟看了陆天放一眼,轻轻叹口气:“按理,这件事应该由天放告诉你,毕竟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不过,玲珑球一案发生时,天放也在国外,知道得也多不了多少。我也算当年亲历者之一,就当给你们两个晚辈讲故事了。”
三个人从新落座,张幼麟陷入回忆。
他告诉两个晚辈,陆家因其取材上好,手工精湛,作品出类拔萃,加上百年诚信的声誉,被皇家选中,每年进贡定制的翡翠玉器。
那年像往年一样,除了定制的翡翠摆件、后宫饰品,为贺太后寿,还特意制作了一件雕刻有观音大士的二十七层玲珑球,筹办大寿的官员为讨好太后,特意要求陆家按照太后的相貌雕刻观音。
但是,当玲珑球呈上时,太后初看尚喜,细看后突然大怒,将玲珑球摔个粉碎,之后陆家被下狱。
出事后,张幼麟奉父命打听消息,方知,那观音大士竟有眼无珠!有人说,这是暗喻太后有眼无珠,诛杀谭嗣同、囚禁皇帝,陆家是维新派的同党。
太后震怒,下令严查。
当时朝野无人敢替陆家求情,只有张父不顾年老体衰有病在身,跪在宫门前求见太后。不想,病体不支亡故。
太后听闻,念及张父多年有功朝廷,颇有感慨,有心重审玲珑球一案,放陆家一条生路,不料,八国联军破城,太后携皇室成员仓惶西逃,也就没人在意陆家的案子了。
陆家一家老小身陷囹圄,无人问津,在牢狱里度过了严冬,到了春夏之交,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陆家无一幸免。
说完往事,张幼麟陷入沉默,气氛异常压抑悲怆。
陆天放却突然问:“我们陆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进贡给宫里的东西,一定会准备双份,就是为了防备不测。玲珑球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就不信父亲没有多准备一件备用,就算一个的菩萨眼睛受损,难道另一个也受损?除非,有人刻意想毁掉陆家!”
林雱表示赞同:“是的,凡是这种给宫里的东西,大家都怕出错,一旦出错,轻则砍头,重则祸及九族。当年陆伯父非常谨慎,总是留有备份。”
张幼麟摇头:“关于备份当年我问过你父母,这玲珑球非寻常宝物,雕刻起来太费工时,对雕工和原材料要求都非常高,所以,独此一件,别无备份。我承父亲遗愿,一直想为陆家伸冤,但当年兵荒马乱的,等八国联军退走,太后回宫,与美国罗斯福总统相片外交,美国答应退还一千万美金的庚子赔款,用于清廷向美国公派学生学习西方的文化技术,我奉旨到美国联络此事。直到太后驾崩了,溥仪退位,大清消亡,民国成立,才终于又回到北平。但玲珑球一案早已烟消云散,无从查起了。”
林雱面色紧绷,问:“玲珑球一案,到底跟林家有没有关系?”
张幼麟喝了一口茶后,才语速极慢地回答:“据说,当年雕刻观音大士玲珑球给太后贺寿的想法,是令尊提出来的。可后来,因为令尊只能雕刻出二十三层,陆家却做出了二十七层,最终选了陆家的玲珑球为供品。令尊怒砸自己做出的玲珑球后,便去了京城。不久,陆家蒙难,林家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宫廷贡品的资格。只是没想到清廷气数已尽,林家也没能获得陆家当年的地位。但是,陆家的店铺、矿脉、工匠、生意,却都归入了林家,也算是最大的受益者吧。”
林雱听完便沉默了,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陆天放站起来,走到一旁,抬头看着藏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的一钩下弦月。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藏了十几年,至今真相都无法大白。
陈秘书这时来到张幼麟身边耳语了几句,张幼麟皱起眉头,脸色凝重,旋即起身:“林探长,天放,你们两位随意,我去处理些公务。切记,不可出此院。”
说完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