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镇的大街小巷都是来来往往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穿着灰色的军装,说着陌生的方言,凶神恶煞驱赶所有能看到的活物:人、家畜、鸡、犬……甚至连麻雀也不放过。稍有反抗,当即枪杀。
一时间,古老而宁静的翡翠镇,成了人间炼狱,恶魔屠场。
人们尽可能地躲在家里,关门落锁,惊恐的好似窝里闯进了黄鼠狼的母鸡,除了瑟瑟发抖,六神无主,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更不知该怎么办。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林家民团,和不可一世的镇警局警员,关键时刻,都不见了踪影。
路边随处可见死伤的镇民和斑斑血迹。
陆天放、林雱被一队士兵押解到林府时,正撞见张幼麟、陈秘书、司机小周也被十几条枪指着押送到了这里。
林府已经驻满当兵的。
整个府邸被搞得乌烟瘴气,臭味熏天。
林家上至林茂源、林茂武,下至厨子、花匠、看门人,还有薛二苟等几名警员,统统被反绑,跪在庭院中。
熊副官脸上缠着纱布,翘着二郎腿,趾高气昂坐在正厅前的太师椅中,林府两个长相俊俏的小丫鬟,一个给他捶腿,一个捏背,林太太则哭丧着脸捧着茶壶立在旁边。
林雱迅速扫了一眼,没看见妹妹林雯,稍稍放心。要是如花似玉的林雯落在这帮凶神恶煞的兵痞手中,难保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来。
负责押送的士兵刚要把陆天放等人扔进庭院里那些人当中,熊副官开口了:“哎哎哎!那是谁啊?怎么把专员也给绑了?不是让你们去‘请’人吗?还不快给专员松绑?搬张椅子来!”
捆绑张幼麟的绳子解开了,但椅子并没有搬来。
陆天放来了句:“喂,把我也解开呗?”
熊副官阴险地笑着:“陆博士是个做学问的人,做学问的人不是都少言寡语吗?怎么偏偏你就不一样呢?废话那么多!”
陆天放刚想要怼回去,被张幼麟拦住了:“熊副官,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之间调来这么多兵?”
熊副官捂着红肿的脸,感慨:“以前常听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还不信,觉得他能刁到哪里去?这次我算是见识了,他们恶起来,连官都敢杀!我这兵要是晚调来一会儿,专员在看到我时,怕只剩几根被野兽啃过的骨头了!”
“我想,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吧?林镇长他们毕竟是民国正式任命的地方官员,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有误会当面说清楚。”
“误会?”熊副官冷笑:“啊,我忽然想起来,一个小时前,林茂源要把我扔去喂狼的时候,我向专员求助,专员却置之不理,你跟他们一样,都想看我死啊!”
陈秘书急忙解释:“熊副官,您这么说可是过分了,林镇长当时只说跟您有事情要谈,您也没说他要把您扔去喂狼。冒昧问一句,林镇长跟熊副官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居然做出这种事?”
熊副官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当众承认与林太太有染。但很快便狡辩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都是那个女先生凭空诬陷我跟林霏争吵,所以林镇长才怀疑是我害了林霏,非要把我喂野兽。不是让你们去抓纳兰解忧了吗?人呢?怎么还没带来?”
陆天放一听急了:“熊副官,这事儿跟纳兰解忧没关系,不要为难女人,有什么冲我来好了!”
熊副官“呵呵”了几声:“陆博士想英雄救美啊?别急,马上就轮到你!”
张幼麟沉声问:“你想把天放如何?”
熊副官狡黠地转动眼珠:“陆博士现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活宝,我可舍不得动他。有位远方来的朋友想认识陆博士,我不过就想做个中间人罢了。”
“什么朋友?”
熊副官从太师椅中站起来,面向正厅,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从阴森冷清的正厅里走出一位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男人,记者打扮,穿着寻常的工装裤,头戴鸭舌帽,脖子上挂着个相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几乎找不到什么特点,是那种即使面对面打过招呼,你也绝对记不起在哪里遇到过这家伙的人。
“田忠良?”陆天放认出这人正是前些天跟自己有过交集的某报记者,并对自己的飞机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而林雱乍一见此人,第一个反应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熊副官满脸堆笑介绍道:“这位是田中次郎先生。”
林雱立时想起来,这人正是照片中与熊副官做交易的日本间谍!只是照片中的田中穿着西服,留着八字胡,梳着中分,身材矮胖,与眼前这个看上去瘦小精干、没蓄胡须的小记者差别太大,伪装太好,以至于没能认出来。
陆天放故作吃惊:“哎呀,这不是那个什么报社的小记者吗?居然是日本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熊副官皱眉:“田中先生是大总统从大日本内务省的聘请来的军事顾问,不是什么小记者!”
“内务省?哇,来头不小啊,是个大间谍啊!”
熊副官刚要发火,被田中次郎制止。
田中微笑着来到陆天放面前,非常有礼貌地鞠了个躬:“陆博士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总算有幸正式认识,是在下的荣幸,希望能跟博士成为朋友。”
陆天放努了努嘴,示意自己还被捆绑着:“你们就是这样结交朋友的?”
田中马上对熊副官道:“请为陆博士松绑。”
熊副官虽然平日里嚣张跋扈,但在田中面前却乖得像哈巴狗,田中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马上让人给陆天放松绑。
陆天放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胳膊,问:“田中先生大老远从日本跑到这荒山野岭,就是为了跟我交朋友那么简单?”
田中次郎假装听不出陆天放话里的讥讽之意,继续满面带笑道:“陆博士博学多才,很多人都敬仰您,想跟您交朋友,在下当然也不例外。”
“哎呀,说实话啊,我可不敢跟田中先生交朋友,我怕当间谍被国人骂。”
“陆博士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大日本帝国刚刚跟你们的大总统签订了《二十一条》,我们都是自家人了。”
“什么《二十一条》?”
“就是中日友好的《二十一条》,你们的大总统承诺,与我们大日本帝国一起开发建设满蒙、胶东已经东南沿海省份。并聘请我们日本精英为你们的政治、军事、财政顾问,合办警政、兵工厂。两国互惠互利,我们大日本帝国会用自己先进的科技、军事、财政等管理方法,帮助你们从落后变富强!”
陆天放听得真想给这个田中次郎一拳,但还是忍住了,“哈哈”笑着说:“哦,这样啊,那么交朋友没问题,你们先把军队撤了,把这儿的人都放了。”
田中次郎却狡黠地一笑:“如果陆博士和我成了朋友,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放了朋友自然没问题。可是,据我所知,林家可不是您的朋友,而是世仇。”
“看来田中先生知道的还不少呢,你怎么知道林家跟我们陆家是世仇?”
“当年的玲珑球案,害你们陆家全部冤死在狱中,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知道一些。”
“这么说,田中先生知道家父是被陷害的了?”
“略知一二。”
“可有证据?”
“当然有。”
“在哪儿?”陆天放的眼睛亮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证据,可惜毫无进展。这个日本人居然又证据?
“找到这些证据可是非常不容易的,为了结交陆博士这样的朋友,可以说非常用心了。我们不但可以帮博士找证据,还能为博士报仇。”田中瞥了一眼庭院中的林氏兄弟。
陆天放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他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且不说田中他们到底有没有可靠的证据,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平白无故交给自己。
这一定是有条件的,但不知田中想要什么做交换。不过,他还是想探探田中的底细,便继续装傻:“哎呀,那真是太好了!那就拿来吧。”
“什么?”
“当年我陆家被冤枉的证据啊。”
“证据现不在我身上。”
“在哪里?”
“在我们日本。陆博士可以随我一起到东京,我会陪同您到内务省查阅档案。”
“这么麻烦?是不是我不去东京,就看不到证据?”
“若陆博士不喜欢东京,到我们准备在满洲筹建的兵工厂也是可以的。”
“兵工厂?”陆天放明白了,田中此行,是冲着飞机而来。他继续装傻嬉笑道:“田中先生太看得起我了吧?又是东京,又是兵工厂的,我何德何能,让田中先生如此待遇,有点受宠若惊啊。”
田中道:“陆博士过谦了,您在机械结构学上的造诣影响深远,就连同您一起工作过的安东尼·福克,对您的评价也非常高,据闻,那位可是个目空一切的天才,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夸奖。”
陆天放眯起眼睛:“田中先生连这都知道,看来没少做功课啊。不过,我们并没有什么深交,只是当年他到德国接受机械师培训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而已。”
“但福克先生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曾说,他在1910年造出的第一架飞机,一半都归于陆博士的指点。后来他成立福克飞机制造公司,也有您的帮助。最近福克先生刚刚发明了能够让子弹穿过螺旋桨弧,却不致击中叶片的同步机枪,据说,也是得益于您当年对他的启发。”
陆天放的笑容渐渐凝固。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