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爱呢哪去了 第十二章 不解
“是吗。”姜静烟扔掉一本母婴杂志,嗤笑道:“是我太现实了,还是你们太梦幻了?你们以为养小孩等同于养小精灵吗?不用浇水就能健康茁壮成长的那是仙人掌。谁家做父母的没有受过委屈,没有遭过辛苦,没有尝过悲伤?就你们是最最可怜,最最无辜,最最悲惨的?!”
她狠狠咬牙,发出咯的清晰响声,仿佛咬碎人骨,嗜血可怖。
“就是养条狗,也会培养出感情,舍不得分离。更何况是从你肚子里取出来的。不少非法代孕母亲最后都不愿意把孩子还回去,即便知道不是自己的血脉……”
“既然要爱,你就去爱啊!不是给我看,不是给别人看,是真真正正爱你们的孩子,对得起你们共同的岁月和心情啊!在我面前讨同情算什么本事!!!”
姜静烟深深吸气,她双拳紧攥,深深克制着欲上前狂殴的冲动。
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爱。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让她理解他们?
那有没有人理解过她?
有人理解过她一个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默默地看着周围父母陪同孩子游戏的场面?
他们会认为她是弱智,与小朋友抢秋千。
没人注意到她盯着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身影时,通红的眼眶。
她的眼泪比她的人还要倔强。
心灵却是脆弱不堪,用玩世不恭的铠甲武装。
既然注定被抛弃,那一开始就不要生下来啊!!!
宁妻的激动程度不低于姜静烟。她退了两步,双腿一软,跌坐进沙发里。
如果可以,她很想在这沙发里不断下沉,下沉,下沉到没有烦恼和痛苦的乐园。
“我们一直在期待属于我和他的孩子。当我们得知试管婴儿成功后,有多高兴,有多幸福,还以为会永永远远会如此……“
“我的公公婆婆不相信他们的儿子有问题,总是怂恿外子离婚再找。他们背地里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放在古代早就被休弃了。”
“外子也被人取笑,甚至他的老板还半开玩笑地说帮他生个孩子,只要我躺在床上一个晚上,便能保证一击就中。”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就要被人瞧不起,被人鄙视,被人戏弄……我们,我们是有上帝残缺的作品吗?本该没有资格活在世上追求平安喜乐的人生吗?”
“如果我们就是残缺的,再让孩子活着也体会到我们曾经的悲痛,又有何意义?老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们那么的努力,那么的祈祷,那么的诚心,为什么就不能实现我们卑微的愿望?”
“姜律师,你义正言辞的批评我们,那我问你,父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才是好父母,是溺爱子女,还是纵容孩子,亦或是严苛教育的就是称职的父母?有定义吗?有依据吗?有道理吗?你不是律师吗?律师不是最讲求真凭实据的吗?你能告诉我吗?能讲给我听吗?”
“我……不是称职的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你知道吗?听到外子说在办理放弃抚养权的手续时,我偷偷松了口气……”
“侥幸压制了哀伤。有个恶魔在我心里说:太好了,长痛不如短痛,他们不必经历一辈子的痛楚,我们也不必强挨一辈子的酸楚。“
“我做了这样的母亲,就有了心里准备,就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得到幸福也是理所应当。姜律师,我打算离婚,放他自由,自我放逐。我想我以后可能会从事儿童的福利事业,以此来弥补我的罪孽……”
姜静烟越听越不可思议,到最后捧腹大笑。“你宁可对别人的孩子好,也不愿意对你的孩子多付出?”
她拼命摇头,又是笑又是吐气,模样古怪。“我没有做过父母,但我做过子女。什么是好父母?对,你说得对,世间根本没有定义。我能肯定的是,遗弃子女的就一定不会是好父母。”
“你的孩子还没有死,真真切切的活着,嗷嗷待哺,挣扎着,渴求着,奋斗着。你去看望过保温箱中的双胞胎了吗?”
“他们丑得就和猴子一样。然而就是失去了父母,他们还是瞪大了眼睛远远地望着彼此,我猜是互相鼓励也并非没可能。他们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就会想:啊,他们还活着啊,每一下每一下地想要活下去啊。”
“你说他们的存在没意义?那么上帝赐予他们性命就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到被父母丢掉的苦,被疾病折磨的痛吗?”
“倘若不是每个生命都有意义,那么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是我见过的最顽强的生命力,医生护士都在猜测他们能不能活过明天。可你知道吗?他们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姜静烟朝门口走去,她很累了,没有一个案子会令她如此疲惫,疲惫到恨不得就此沉睡再也不要苏醒。
“打扰两位了,是我自作多情,天真地以为天底下的父母还是宁愿为孩子牺牲的居多。原来也有一部分是需要孩子们牺牲的。祝你们离婚愉快,永生永世备受折磨。好走,不送。”
姜静烟把主人家的话讲了一通,宁妻泪流满面地望向她,低喃地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么惩罚我们?我就是想要幸福,又错吗?
她没有停下脚步,冷冰冰地答:“上帝的旨意我们无人知晓。我清楚的是,你们没有心理准备承担照顾子女的风险,就不配生育。不是双胞胎没有资格活下去,是你们没有资格拥有。”
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
地球上几十亿的人口,时时刻刻都有消失的人,谁也不会永垂不朽。
也许活了百岁,同降临人世几秒钟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也许谁都没有错,大家全是上帝型血来潮的作品。
也许人类自私的本性,不排除所谓伟大的父母。
姜静烟走出公寓楼,在她的宾利旁发现了靠着车子不晓得等了多久的卢桃李。
他抱着双臂,口齿间喷吐气温骤降的寒霜之气,模糊了他清俊的脸庞。
“肠梗塞的那一个死掉了。”他说。
“哦,这么快啊……”她说:“我白费功夫吹嘘他们有多厉害了。”
姜静烟刚拉开车门就被卢桃李拍合上,“我问过了,唐氏综合症也并不一定是严重的疾病。”
“所以呢?”姜静烟再开车门,再被他阻挡:“医院每年出生的孩子一百个里面就会出现一个唐氏综合症,许许多多的父母都在积极地面对,孩子们也可以健康地成长。”
“所以呢?”她再开,他再关,“能活到四五十岁的唐氏综合征患者也不是没有。”
“所以呢?”姜静烟没有卢桃李想象中的发脾气,反而很是平静,意外的平静,吓人的平静地定凝着他。
还不到二十岁的他闭上眼垂下脑袋:“所以,双胞胎很可怜啊……”
“是啊,很可怜。”姜静烟平静地道:“你是要立志成为律师的人,就不要讲些感情用事的话。对于律师而言,如果委托人是穷凶极恶的坏蛋,我们的任务也是帮助他据理力争身为人的权利。就是全世界都巴不得坏蛋去死,我们也要完完全全的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坚强的后盾。”
“医生也是如此,不是根据病人的可怜程度才予以治疗。就是残忍的杀人犯,变态的精神病,也要一视同仁。”
“我们不是神,感情用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此才有了规定。这对夫妻需要的不是旁人的啰啰嗦嗦,他们也很可怜,外界的指责,事实的压力,良心的责备。你再是愤慨也救不了任何人,不如省省力气,替我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我饿坏了。”
姜静烟的手再次朝车门伸去,卢桃李陡然就抱住了她,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若有似无地磨蹭。
“你再阻止我,我就要生气了啊。我生气的话会很残忍的,我对天发誓,会相当相当残忍的。”
卢桃李沉默了几息,才启唇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看见别人痛苦,自己也可以痛苦到难以自拔。”
“你痛苦个什么……”姜静烟回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你的自我满足够了,我也自我满足够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中午,卢桃李把冰箱里的冷冻馄饨煮了煮,姜静烟气愤地指责她的大餐呢,她的美味佳肴呢,她的满汉全席呢?
嘴上吵着不满意,她还是将食物全部吃光光。
下午她整理曾经处理过的案件资料,顺便教卢桃李书上没有,律师界通行的潜规则。
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再着急胜利,与对方律师不对付,也不可以拿双方的亲人做要挟,否则会被整个律师界排挤。
姜静烟威胁过许多人,这一条则是从没逾越过。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卢桃李准备去整饬晚饭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姜静烟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再滑动接通:“你可爱又迷人的姜律师随时恭候你的委托。”
话筒那一头传出哽咽的女音:“拜托你了,姜律师,拜托你了……我要离婚,请你负责,请你……收回我签署的放弃抚养权文件,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