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之 往事殇
春天的风带着温和的暖意,草叶在秋风中如波涛翻涌,卷起层层俏皮的绿波涟漪。
阿爹背着药篓走在也西草原上,带着温润的笑意,不时回头瞧一眼,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小人儿一蹦一跳地跟着,手里抓着根蒲公英,嘟着小嘴吹得起劲。
忽而画面一转,阿爹脸色苍白,坐在草屋中剧烈咳嗽,嘴角渗出的鲜血滴落衣襟。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悄悄擦去血迹,嘴角挂起暖暖笑意……
弯弯睡得不甚安稳,心中各种梦境盘旋往来,皆是阿爹的音容笑貌,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呼唤,弯弯,弯弯……
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厢房中,身上好端端盖着锦被,窗外白雪压枝,冷月如勾,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四下寂静无声,弯弯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发呆。
十倍的化功散……是楼誉的父亲所下……那日容晗和楼誉的对话历历在耳,弯弯只觉得心痛如绞,浑身冰冷。
怎么可以这样,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爱和恨陡然相遇,迸发出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无法接受。
自己最敬最爱的阿爹竟然是楼誉哥哥的父亲所害?……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
弯弯闭上眼,使劲摇头,似乎要把这种想法甩到九霄云外去。 阿爹啊阿爹,你能不能告诉弯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越想越是百般纠结,无法解脱。
弯弯推开窗,深深吸了吸干冷清冽的空气,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摸出了那支小玉笛,翻出窗外,跃上屋顶。
月色如银光泄地,映照在屋檐的白雪上,愈发明亮。
弯弯在屋顶坐下,摩挲着手里的玉笛,忆起当年阿爹亲手教自己吹笛的情景,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些情感郁积已久,是她心里最脆弱柔 软的部分 ,稍一触碰便会痛入心扉。
每想起一次阿爹,便记恨那些伤害阿爹的人几分,若不是你们,阿爹怎会颠沛流离,生受剐骨割肉之痛整整十年,若不是你们,阿爹也不会毒发而死,弯弯至今还是个有爹疼的孩子。
可是……那些伤害阿爹的人中间竟然有他的父亲,楼誉哥哥,那个对自己百般温柔,万般呵护的楼誉哥哥。
想到自己昏迷前,楼誉那急怒心痛的表情,弯弯此时只觉得所谓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将玉笛缓缓放在唇边,心中百转千回,愁肠百结,硬生生把一曲豪气千云的从军歌吹得孤零凄苦,断断续续。
正哽咽着吹不下去,院落之中,梅影之间,忽然扬起一道笛声,接着弯弯刚才音断声歇的地方,吹了下去。
一声曲韵,悠扬清朗。
这个吹笛人的技艺显然比弯弯高出无数等阶,笛音悠扬流畅,其中圆润转折,如意相宜之处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悲伤之感。
弯弯怔怔地听着,音随心走,这吹笛人似乎竟有了当年阿爹那种求而不可得,辩而无人听,望却不能及的委屈、悲愤、伤痛交织的心境。
一曲终了,院落中那个白衣男子收起玉笛,抬头凝望弯弯,眼底却看不到裂痕的殇情,只有温和宁静,细水流长的安 慰 之意。
那日单刀直入的表白之后,楼誉再没有提起这事,行为处事也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尴尬回避,和她相处之时,也是一派坦荡磊落。
但那些话语却如飞鸟掠过湖面,在弯弯心里荡起了圈圈涟漪,几日来午夜梦回,再把那天的情景话语拿出来反复咀嚼思量,都会羞红了双颊。
“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把我当成那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每当忆起这句话,连耳根都滚 烫,其中滋味如甘甜泉水渗入经脉骨血,从心底甜出来。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吧。
可正是这种情窦初开之时,却如遭雷击,一句话戳破了所有的美好画面,露出沧桑冰冷的内里。
这对弯弯来说,太过残忍。
此时看着院落中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弯弯心中苦涩难当,不可自抑,愣愣地落下泪来。
楼誉轻轻一叹,纵身跃上屋顶,将小人儿拥入怀里,道:“想听我说故事么?”
他的声音如潺潺泉音,冰凉清澈,不徐不疾,自有一种让人平静安然的力量。
弯弯纷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哽咽着道:“听什么故事?”
“你阿爹的故事。”楼誉轻轻道:“你不哭,我就说给你听。听完之后,要恨我还是不恨,你来定。”
弯弯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只是阿爹,阿爹他……若我和你在一起……,又怎么对得起阿爹。”
楼誉扶住她的肩膀,眸光似漆黑的火焰,要直接烧进她的心底:“弯弯,你阿爹的化功散确实是我父王下的,这是他老人家一生之憾,至今仍觉得亏欠良多无法救赎。”
弯弯泪眼朦胧,不明所以看着他。
楼誉长吸口气,将当年种种缓缓道来——
十年前,容衍贵为镇国公长公子,风姿夺人目,才华动公卿,与槿公主本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镇国公对这段姻缘也十分赞同,正待找机会禀奏皇上,为儿子请旨赐婚。
却不料,横空杀出个程咬金。当时的朔国帝君听闻九公主容色绝艳,是天人之姿,竟遣使臣来大梁求亲。
彼时大梁国弱,朔国说是求亲,实际上就是锋芒藏于内的胁迫。
挟兵力国势相威胁,不嫁公主?那就动兵!
大梁先帝软弱无能,被这么一吓,竟然同意将九公主远嫁和亲,以求暂时太平。
此决定遭到了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楼誉父亲凌南王的强烈反对。
凌南王好武能战,有着梁王没有的铁骨肝胆,不愿意看到父皇那般怯懦怕事,更不愿意让疼爱的小九妹背井离乡远嫁朔国,此生再不得返。
次日,凌南王当朝自请领兵抗朔,却被一众老臣驳回,只道是凌南王身娇玉贵不知天高地厚,擅起兵祸,将动国之基础云云。
九公主闻讯寻死哭闹,都不得法,梁帝铁了心要嫁女求平安,令人牢牢看住公主,将她软禁在宫中待嫁。
是夜,容衍出手了。
他本聪敏机慧,又蓄力已久,一出手便势如破竹,过五关斩六将闯入重重把守的禁宫,带着九公主逃出宫外。
竟敢带着公主私奔!梁帝震怒,着人追杀,当时派出追杀容衍的人就是当初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武定帝。
三皇子当时正在争位的关键时刻,此时万万不能违逆父皇的意思,否则江山大统便有旁落之险,于是领了皇令便以雷霆之势,带领重兵急追。
一边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和禁军,一边是无力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公主,即便容衍武力强悍,却也寡不敌众被生擒。
三皇子将两人带回上京复命,九公主知道容衍此次被抓回去后必死无疑,中途找机会逃进了凌南王府,向最疼爱自己的五哥苦苦恳求救人。
“五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若你肯救他,我愿意远嫁,愿意再也不见他,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当夜,小姑姑杜鹃啼血般的哭泣尤在耳边,楼誉长叹一声,说不尽的扼腕叹惜:“我至今还记得,小姑姑跪在我父王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深恨自己是安宁公主,若她只是寻常人,和容衍找个山清水秀之地,攒上一笔钱,开个小馆子,就算粗茶淡饭,单衣粗布,也可幸福相守,欢度余生。”
他语气清冷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利落,当年的情形惊心动魄,震人心魂,如在眼前。
弯弯恍恍惚惚地听着,一会觉得心口凉飕飕空了一块,一会觉得身上如同火灼,一阵阵泛出薄汗。
听到紧要处,情不自禁抓紧了楼誉的手,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
楼誉感到她手心滑腻,竟是被冷汗渗透了,心中刺痛酸涨,似被堵住一般,涩涩道:“后来,我父王一时糊涂,铸下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