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寒】之 葬同袍
末将不知。
这四个字如四把巨斧当头劈入楼誉的心中,一颗心瞬间几成白骨。一路上的希冀如同薄脆的琉璃,彻底崩溃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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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杀气瞬间喷薄而出,天地间的雪片似乎都被浓重的杀意激飞,四周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左路军中军营的军士紧张得握住刀柄打颤,却不知该不该拔出来。
公孙明脸色惨白,心中大喊一声我命休矣,闭目待死。
就在他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楼誉斩杀于军中之时,楼誉却缓缓勒马转身,按住 嘴 唇,一大口淤血从嘴角流下。
杀气尽敛,楼誉一人单骑在万人的目光中,孤独转身,慢慢离开,只留一个背影透出重重的悲伤寂寥之意,如同万年都化不开的冰。
公孙明睁开眼,死后余生般长吁口气,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个孤单空洞的背影。
本来以为自己将成为太子的炮灰,楼誉暴怒之下的祭品,没想到这个一向以冷漠无情著称的凌南王世子,竟然没有动手。
看向楼誉的眼光便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良久,公孙明长叹一声,颓然拉起马缰,下令:“走吧,继续向凤台前进。”
左路大军如同一个沉重的巨人,重新抬起了脚步,却缓慢而又无力。数万将士如同被寒霜打掉枝叶的败军,软弱涣散,慌张不安,。
公孙明也无心整饬,就这样慢慢走吧,反正凤台也不需要自己去打。
目光茫然地看向雪片飘舞的深处,那个寂寥悲痛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却像烧得最烫的烙铁,在他心头烙下滋滋生疼的烙印。
自嘲一笑,喃喃自语,语气涩意浓重:“我竟然忘了,我也是个军人。”
沙湾镇外,麓山脚下。
沙湾城内外空寂如死,唯有孤鹰在空中盘旋,发出悲伤的凄鸣。
这里埋藏了上万将士的生命,那些流成河的鲜血都冻成了冰棱,鲜红刺目,如刀剑般戮心。
阴沉森冷的尸首堆里,一个黑色身影趴在地上,沉默而执着地扒拉着那些冻得铁一般僵硬的尸体。
结冰的鲜血把尸体都粘到了一起,楼誉奋力在尸山血海中寻找黑云骑的将士,将一具具尸体分开,翻转过来,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阖上未闭的双眼,摆放成睡眠的姿势。
冻硬了的铁甲像刀一样锋利,在他的手上划开无数血口,他却好像不知疼痛般跪在地上,近乎疯狂地埋在尸堆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他已经在这里一天一夜了,翻捡了数不清的尸体,鬓发散乱,双手累累伤痕,眼中的血丝红得几乎要滴来。
那些枉死的军魂,他要把他们都带回去,渡过深浑的狩水,带回自己的家园。
身后得得马蹄声响,一支黑色的骑队出现在麓山脚下,领头的侯行践看着尸堆中的那个人,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痛。
凤台城已经打下了,他们的将军却一直没有回来。侯行践带着数百骑兵冒着风雪一路寻来不见踪影,正焦急万分时,得知了发生在左路军中那一幕,毫不犹豫掉转马头,直奔沙湾。
他果然在这里。
侯行践强行压抑住痛哭的冲动,跳下马,走向尸山,默默地开始翻检尸体,和楼誉一样,找到黑云骑战死的将士尸首,拂去他们脸上的雪冰,阖上未闭的双眼,找回残落的肢体,摆放成睡眠的姿势。
他身后百余骑兵亦纷纷下马,一声不吭,加入了整敛尸体的行列。
马蹄声不断响起,前锋营中郎将鲁志肃来了,步兵营中郎将罗昭来了,弩箭营中郎将吕南宫来了,侍中郎吴冠来了……
无数的黑云骑旧部得知消息,从各自的营房中策马而出,赶到沙湾,静静地和他们的主帅一起,近乎虔诚地整敛着同袍们的尸体。
没有言语,没有眼泪,只有一张张刚毅的面容,和无数双颤抖的手。
宋百里找到了,刘征找到了,赵无极找到了……楼誉轻轻将他们拥在怀里,如同在拥抱凯旋而归的同袍,似乎想用体温将那已经被冻成青白的残 破 身躯暖和起来。
不远处,追风站在大红的尸体边,小心翼翼顶了顶它冰凉的鼻端,悲伤地轻嘶。
黑云骑的将士们砍来松枝搭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台,将同袍们的尸体一一放了上去。
侯行践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无声地看了世子一眼,深吸口气,一咬牙,点燃了那高台上的松枝。
松脂遇火即燃,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却烧不掉麓山脚下的阴冷和沉重。那些死去的黑云骑将士们,静静躺在那里,无数年轻或沧桑的脸庞,渐渐消失在火光之中。
黑云骑众将士肃然列队,站在火堆前,默默摘下了头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有人开始无声哽咽。
侯行践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突然抬头扬声:“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
鲁志肃哽咽着,亦然抬头,坚毅而悲恸:“魂兮——归来——”
吕南宫的声音嘶哑粗豪,带着浓烈的哭音:“以瞻——河山——”
无数声音从漫天风雪中缓缓而出,在这个埋藏了无数兄弟的山麓之下,唱得悲壮而伤痛——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注:葬歌,原作者传为唐朝将军李嗣业)
数万黑云骑将士高唱葬歌,为他们的同袍兄弟送行,声声带泪,句句含血。歌声在寂寥空旷的草坡山麓回荡着。
楼誉闭目良久,缓缓睁开,低头看自己紧攥在掌心的那个东西,却是那把弯弯从不离身的离光。
他攥得那么紧,以致锋利无匹的刀刃割裂了他的掌纹,鲜血滴滴落下。
翻遍了所有尸体,都没有找到她。他那痛得麻木的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或许没死,不,她一定没死。
可是弯弯,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