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度】之 生机绝
风声萧萧,帝都使臣驿馆外,树叶早就落尽,徒留干枯的枝条在风中摇晃,发出凄楚萧瑟的悉索声。
驿馆门口和周围站满了身负兵刃的黑云骑兵,冷意森然地警戒。
外面风雪交加,寒冷刻骨,后院厢房里,却是另一番情形。
房间里足足烧着十笼银霜炭,不要说温暖如春,简直就是炎热如夏。
但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让她的身体有半分暖意。
弯弯躺在床上,身上密密实实盖了三层棉被,只余一张小脸露在被子外。
脸色苍白憔悴,呼吸微弱手不可探及,眉间隐隐约约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仿佛即将没入黑暗的残阳,光芒黯淡,又如失水的,不可阻挡的凋零。
楼誉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雪山气海中的内力汩汩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他的内力至刚至阳,如明月照大江,又如烈日耀长空,浩浩荡荡,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可是输入她的体内后,却如同烈火遇到暴雨,炙铁浸入寒泉,或被浇灭或被冻结,然后被无以伦比的寒冷所吞噬。
她的气海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无论多强的内力都无法填满。
这样不停地输出内力,极其消耗人的精气神。
楼誉额头上的汗不断滴落手背,一身黑色单衣已经湿透。他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却越来越亮,拼命榨取自己气海中每一丝内力,毫不吝惜地输送到她身上,化作缕缕暖意,牢牢护住她的心脉。
只要能让她活下来,自己哪怕只剩一口气,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弯弯的气海依然寒冰一片,若她自己不能控制住寒毒,即便他耗尽内力,又能再支撑多久?
看着弯弯眉间的青黑色越来越浓,楼誉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寒冷。
“你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死掉。”门口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
楼誉精神一振,霍然回头,只见容晗脚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几步就迈到了床榻前,二话不说,打开针匣,取出十根银针,手速如风,刺入她手臂上的少商、鱼际、太渊、尺泽等穴。
指尖触及她的肌肤,如同碰到了冻了万年的冰,冷得连自己的手指都几乎被冻住。
容晗心里无比震惊,连忙以银针探穴,探向她的经脉和气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早已经将寒毒牢牢逼困于气海,此刻怎么会不受控制到处乱窜,将经脉侵蚀到如此地步?”
这不可能!
随着银针探过她周身大穴,容晗的心越来越凉,不甘心地又重新探了一遍,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诊治了无数病患都稳如磐石的手,此刻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怎么样?”楼誉不通医术,眼睛一瞬都不瞬盯着他,紧张万分。
气海已破,经脉皴裂,寒毒攻心。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
自己从医以来,即便面对最险恶的疑难杂症都能沉稳自信,手到病除,从未像今日这般彷徨失措,明明看着她在身边,却陡生无力之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好似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消逝。
容晗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如纸,无力跌坐床沿,少有地露出了茫然绝望的神色。
楼誉看到他的神情,心中猛沉,着急追问道:“到底怎么样?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她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以你的医术一定能手到病除的,对不对?”
这话问得无比忐忑和殷切,带着不自知的极度恐慌和不安。
堂堂西凉王,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只一人一骑就能夺上将首级,百万敌军面前亦不会皱一下眉头。竟有如此无可奈何,绝望无力的时候。
容晗神色木然,怔怔地摇了摇头。
医者从事的工作说得简单点,和补屋顶的泥匠、剪树枝的花工一样,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些修理补足。
补屋顶首先要有个屋子,剪树枝首先要有棵大树,治病也首先要个可以治的基础,所谓的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前提必须是生机尚存,气息未绝,然后方才有提气续命等后来的治疗手段。
若房子已塌,树已枯萎,即便手艺再巧夺天工,也失去了施展的基础。
如今弯弯的情况,就好比即将倒塌的房舍,枯槁萎缩的干枝,生机衰亡枯竭。
再高明的医术也不能无中生有,你见过砍掉一个头,经过诊治再长出一个新的来?
这不是医术,这是妖术。
“我将她的寒毒困于气海,,没想到她反而引寒毒与内力相搏,借以恢复功力。她早存了必死之心,我和她相处那么久,竟然没有看出来,我……我……我真是该死。”
容晗神情惨淡,恨不得连扇自己几个耳光,想到自己徒顶了一个神医之名,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心中大恸大悔,忍不住眼眶一热,泪水滚滚而下。
楼誉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掐住,剧烈的疼痛逼得他无法呼吸。
看向床上毫无生气的弯弯,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自己刚刚才和她重逢,难道就要死别?
不!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楼誉登时被一种沉痛无比的惊恐压倒了,如同一只暴怒发狂的狮子,猛地抓住容晗的前襟,怒吼道:“你不是神医杜炎的徒弟吗,你不是妙手回春医人无数吗?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治不好她?我要你治好她,你必须治好她!”
容晗为人温和,一向随物赋形,此刻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愤怒,一把甩开楼誉的手,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治好她吗?如果能够交换,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让她活着。”
双目恶狠狠瞪着楼誉,满腔怒火汹涌澎湃:“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入伍当兵?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远征朔国?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陷沙湾?若不是你,她怎么会身负重伤寒毒侵体?若不是你,她怎么会嗓子受损撕裂,从此说不出话来?!”
“她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拜你所赐,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容晗愤怒无比的指控,如同声声惊雷,一阵一阵重重地打在楼誉的心上,震得他脸色煞白如雪。
过去的种种,就像长在身上的伤疤连皮带血地被撕扯下来,懊悔、痛恨、苦楚、绝望、心伤,诸种情绪涌上心头,他连退数步,颓然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