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度】之 四角劫
楼誉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弯弯十一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那点小心思,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容晗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娇小人影,素裙长发如水墨般带着不真实感,站在梅影雪地里,一动不动看着远方,全身上下除了清冷凄楚之外还带着化不开的思念,恰似楼誉如今嘴角的温柔。
心里一酸,咕嘟咕嘟冒着不自知的醋意,眉梢一挑,语气中带上了挑衅:“楼誉,你会不会因为弯弯哑了,就看不起她?”
楼誉神情不动,淡淡地反问道:“那你呢?你会不会因此小瞧她,远离她,不再喜欢她?”
“我当然不会!”容晗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却愣住了,两人对话那么久,他第一次转头看向楼誉,半响方道:“你知道我喜欢她?”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楼誉点点头,也转头看他,却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也不会。”
语气同样坚定得不容置疑。
两人四目相对,眼光交汇处似有火星碰撞,各有不退半步的冷硬和坚决。
四周温度仿佛骤然降低,就连站在一丈之外的侯行践都被波及,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焦急无奈地看着两人,却不敢上前劝一句。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楼誉终于转过头,语气里有浓重的悲伤:“容晗,弯弯的嗓子是怎么哑的?”
弯弯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嘶吼,伤了嗓子,之后又被寒毒所逼,嗓子几乎全毁,只能发出刀锯般嘶哑难听的声音。
她因此再也不肯说话。
如同美玉琉璃破了个口子,说不尽的惋惜心痛。每当想起她以前巧笑倩兮,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滴溜溜清脆的笑声,容晗就黯然神伤。
此时听他问起,怒火又腾腾而起,少有地带上了刻薄和尖锐之意:“她没有死算是万幸,但拜你所赐,这些年来,她噩梦缠身,若不用银针之术,常常彻夜失眠不得安睡。她说,在梦里看到了宋叔,赵无极,刘征,还有很多人。”
他顿了顿,指着侯行践道:“虽然当年驰援沙湾的命令被他瞒住了,但是楼誉,我今天且问你一句,若你当初能得知沙湾的真实情况,会作何选择,援还是不援?!”
一语诛心!
楼誉脸色骤然惨白,右手青筋暴露,紧紧抓着身前的回廊红漆栏杆,眸子里尽是深而重的痛苦之色。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回避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殷溟那一招狠辣恶毒之极,将他陷入极度两难的境地。焉吉打得正惨烈,若他为了一己之私置焉吉战场不顾,分兵驰援沙湾,怎么对得起那些在焉吉奋勇拼杀或者已死殉国的将士?可若是不驰援沙湾,自己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弯弯和宋叔他们去死?
不管放到哪朝哪代,江山和美人之间的矛盾,永远都是枭雄豪杰们面对的首选难题,没有之一。
其难度就和“老婆和老娘掉下水先救谁”这个亘古不变的问题一样,纠结难缠不得其解。
若不是当初侯行践挺身而出,甘冒骂名替他做了选择,说不定,不对,是肯定,他当时已经心神崩溃,发疯失措。
愧疚、后悔、悲伤,左右为难……成了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死结,埋在他的心底,以致以后每个寒冷的夜晚,他站在庭院里想起弯弯和那五千黑云将士的时候,一颗心就会痛得仿佛被撕成两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楼誉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好像从齿缝中挤压出来一般,带着无尽的痛楚。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用选。”容晗冷冷道。
“你的身份,注定会将她陷入各种构陷、阴谋、杀戮和血腥之中。这些年,我带着她辗转各地,就是为了躲开你,远离你会带给她的各种伤害。”
楼誉紧紧抓住红漆栏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五指几乎都了木头里,木屑簌簌而落。
容晗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淋漓,反而隐隐涌起了一丝怜悯和同情。
弯弯需要的安宁恬静的生活,你永远都不能给她。楼誉,对不住了,为了她,我也要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一向谦和恬淡的容晗狠狠心,终于劈出了最后最猛的一刀:“弯弯受的伤害还不仅于此,因为伤得太重,用药过度,她失去了味觉,从此尝尽人间百味,都味同嚼蜡。”
“喀嚓!”楼誉手底的红木栏杆应声而断,长且锋利的木刺翻翘戳进他的手掌,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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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想要她。”殷溟坐在龙椅上,直视刘怀恩,命令下得干净利落直截了当。
“她是一个刺客。”刘怀恩低着头,语气平静地表达着强烈的反对:“老奴并不认为,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是陛下您会做的事情。”
“把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就如同把一只随时会撩利爪的猛虎放在身边,待有一天,猛虎豢养成了乖巧听话的小宠物,岂不是很有趣?”殷溟道。
真是变态而无聊的恶趣味。
刘怀恩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只怕猛虎还没养成宠物,陛下已经被它咬断了脖子。”
这话说得大不敬,体现出一向恭顺的鹰庭总管,内心正翻腾着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
殷溟却丝毫不以为意,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骨节均匀,掌白指长,唯中指上有一老茧,乃长期执笔写字磨出来的。
“朕这双手虽然没有染过血,但是直接或者间接死在朕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朝野之中想要朕死的人多不胜数,可表面上个个态度恭敬,任凭一肚子恨意烂成水,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出一星半点。”
“太假,太虚伪,看多了太让朕恶心。”殷溟两眼发亮,兴致勃勃道:“可是她没有,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刺骨的仇恨,更有趣的是,眼底却有着不管不顾的自毁求死之意。”
“她想死,却要拉着朕一起去死,难怪现在到处都在传,刺客是朕流落民间的老情人。”
殷溟抚掌大笑:“有意思,太有意思。”
刘怀恩磨牙道:“谣言惑众,有辱帝君威望,老奴这就去把胆敢传播谣言的人抓起来问罪。”
“谣言止于智者,你又何必着急。”
殷溟表现出难得的宽宏大量,道:“你要抓,就赶快把那个女子给我抓回来。”
刘怀恩既头痛又无奈,道:“后宫佳丽虽无三千也有八百,个个貌美如花,温柔如水,哪个不比那刺客强百倍,陛下何必执着?”
“后宫那些女人矫揉造作,惺惺作态,哪里能和她比?”
殷溟不屑地挥着手,像赶走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野性十足,武艺超群,桀骜不驯,杀气腾腾,充满了不达目标不死心的斗志和坚毅,就好像一只不驯服的小兽,随时都可以咬断你的咽喉。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少有,很有挑战性吗?”
“她和朕太像了。”
他顿了一下,眼中尽是势在必得之意:“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实现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刘怀恩对他的爱情观简直无语到要崩溃,强行压下咆哮的欲望,深深吸了口气,道:“可是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后山搜遍了,就连城里都搜了个底朝天,这刺客好像长了翅膀,至今不见踪影。”
殷溟沉吟片刻,脑子中似灵光一闪,道:“梁朝使臣住的驿馆有没有找过?去那里找找看。”
想到刺客出现那天,楼誉异常古怪的表现。
刘怀恩眼光陡利,暗暗下了“如果找到这个女刺客,就地格杀”的决心,垂眸俯首应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