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月】 之 与子说
一个月后,凉州将军府。
午后的风微凉,刚刚下过一场春雨,天空清澈干净如同透明的琉璃,风吹过,被雨水冲刷得越发碧绿青翠的树叶哗哗作响,空气中带着从远山飘来的木叶香气,格外清冽。
容晗推开窗,让房里浓重的药味散去,回头看看榻上睡得正香甜的弯弯,倍感欣然安慰。
那天险恶无比的厮杀仿佛还在眼前,他站在城墙上,看着如同鬼蜮般的战场,远远看着弯弯深陷乱军,心中焦急如焚,却强行控制住冲入战场的冲动。
这不是豁出性命就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必须好好活着,原地等着,否则楼誉救回弯弯后,谁来诊治他们?
可是看着心爱之人生死系于一线,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在边上看着,那种煎熬的滋味,此生是不想再尝了。
容晗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很是后悔,自己重医轻武,从不肯放多点心思在武艺上,若能有兄长一半的身手,那天也不至于落得个只能焚心旁观的地步。
好在,楼誉终于把弯弯救了回来,总算有惊无险。
但两人当时都伤上加伤,境况十分惨不忍睹,尤其是楼誉。
弯弯气海破损内力不足,但她极其聪明地借力打力,虽然伤得也重,但还算可以控制。
楼誉却惨得多,腹部伤口全部撕裂,血流过多,如果再放任他的血流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用自己治了,直接给他买副棺材板,选个风水地,埋了算数。
因此这一个月以来,容晗成了黑云骑里最忙的人,除了忙于照料这两个重病号,还要兼顾军医之责,被军医们拉去处理那些伤兵们血腥棘手的伤口,忙得昏天暗地,累得清秀白皙的脸上挂了两个醒目的黑眼圈。
容晗走到床榻边,替弯弯掖了掖被角。
汤药里加了髓琥草,安神凝气,若再乖乖地躺上半个月,内息虽然还是难以恢复,但身子骨必然会强健许多,说不定还能胖个几分,不像现在瘦弱如同纸片,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走一样。
弯弯睡得很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投下了两个小小的阴影。
“我快被你吓死了。”容晗看着她,既无奈又后怕:“弯弯,你不打招呼就这样跳下去,可知道我有多害怕,若你有了不测,我……”
他突然有些哽住,差点忍不住将满腔的情意,如同泉水破竹节,统统倾述出来。
——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这种喜欢,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而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我本来就和楼誉同岁,他敢藐视天下礼法去爱你,我为何不可?我对你挚爱之心,不会比他少半分。
你的心里眼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我迟到了,迟到也不打紧,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尽全力护着你,给你我所能想象的,最快乐的日子……
这些话在心底唇边百转千回了无数次,静默半响,容晗终是苦涩一笑,转了轻快的语气,道:“若你有了不测,我会很难过,恨不得死去的难过,小丫头,你以后如果还这么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小心我打你屁股。”
弯弯恰到好处地翻了个身,咂巴着嘴,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梦呓,又睡了过去。
容晗看她睡相娇憨,也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便放心推门离开。
听他的脚步走远,弯弯突然睁开眼睛,眼底都是狡黠的笑意。
打我屁股?我内息只要恢复三成,就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你哪里追得上?
这些日子乖宝宝似地躺在床上,骨头都快睡扁了,弯弯大大伸了个懒腰,正打算跳下床来活动活动筋骨,突然听到了“笃笃笃”的声音,好像木头击打着青石地,由远及近朝这里而来。
脸色一变,立刻躺下,盖上被子作熟睡状。
“笃笃笃”的声音在厢房门口停下,楼誉拄着双拐杖站在门口,迟疑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嫌拐杖太吵,他索性把两根拐杖扔到墙角。
若不是迫于容晗的淫威,他才不肯撑拐杖走来走去,他是伤在了胸腹,又没伤在腿脚,说什么可以避免牵扯到腰腹伤口,天知道这几天侯行践他们看到他的样子有多欢乐,个个憋笑到快要内伤。
谁想得到,英越神武的西凉王也有这一天,撑着拐杖蹒跚而行,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楼誉自嘲一笑,拉拉袍角,抚平衣服上的几处皱褶,略一沉吟,迈步进了厢房。
生怕吵醒她,楼誉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榻边坐下,仔细端详她的睡容。
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容,此刻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看一看。
五官还是精致如昔,眉间却多了抹历经生死的沉静,因为受伤的原因,肤色苍白无血色,更显纯净剔透,楚楚可人。
千言万语哽在喉口,楼誉痴痴地看着她,伸出手想去她的长发,却在碰到发丝那一刻,涩然停住,化作一声叹息:“弯弯,如果这是个梦,我宁愿长睡不醒。”
弯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好继续乌龟似地装睡,一动不动。
楼誉沉默良久,自言自语道:“还记得以前我受了伤,你每天晚上来看我,天寒地冻的,大营到将军府那么远,快马加鞭也要跑半个时辰,我想叫你不要来了,又格外自私地希望你每天来,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
“知道你是女孩子那天,我回到将军府,连喝了五坛烧刀子,然后醉了,心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念头,真好,真好。”
“你喜欢的裙子还在上京西凉王府,就是有些旧了,等你伤好,我陪你上京城最好的成衣店一家家逛过来,你尽情选喜欢的,要不索性都买回来,你慢慢看。”
“还记得小香吗,就是你在上京救下的陆家小孙女,她和爷爷在上京朱雀街口摆了个卖豆腐脑的摊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天天都给西凉王府送几碗豆腐脑来,她还惦记着你,好多次问起你。
“哦,对了,镇国公府也要去一趟,镇国公来找过我,他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老泪纵横要让你认祖归宗,我倒是很愿意,但容晗……哈哈,他肯定会很不愿意。”
他喃喃地说的都是些旧事,仿佛这些年的分别只是一场似幻又真的梦,语气柔和而恍惚,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我没告诉他们你不见了,沙湾之后,我一直在找你,很多人说你死了,可我不相信。我一定要找到你,哪怕找到你之后,你恨我一生一世,从此天涯陌路永不相见,但只要知道你活着,我的心底总有个温暖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