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干笑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问道：“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去江南呢？”
她满脸的希冀，恨不能从卫蘅口中听到一个“明日”，却见自家姑娘微微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得了。”
“为什么？”
“魏王跟陆湛都派了人手四处搜寻我的下落，只怕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上路，若是泄漏了行迹，不但前功尽弃，更是后患无穷。”
雪竹啊了一声，面上尽是失望之色。
卫蘅一双妙目在雪竹脸色转了几转：“你到底在担心何事？”
雪竹张了张嘴，却又垂了头，一双手揪了衣角，揉搓个不住。
卫蘅见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浑不是平日里直来直去的性儿，便故意沉了脸：“吞吞吐吐的，有事还是无事？再不说，我歇息去了。”说罢，站起身就要拂袖离去。
雪竹慌忙牵住了她的袖子，跺了跺脚，苦了脸道：“姑娘，姑娘，我说就是了。”
卫蘅不慌不忙坐下，理了理腕间的玉环，正色道：“说罢。”
雪竹又别扭了一会子，才用蚊子大的声音嗫嚅道：“姑娘，我看那阁主看你的眼神不对，你防着些。”
“雪竹。”卫蘅的声音淡淡的。
雪竹抬起头跟卫蘅四目相对，诧异于卫蘅听到这话，居然不惊不躁，平静如常，尤其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清澈通透，仿佛能直面人心。
雪竹一时愣住了。
卫蘅也不再说话，正襟危坐，只略略偏了头，注视着斜对面的那架屏风。酣畅淋漓的墨色紫藤花，在烛光下被勾画出惊心动魄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睛。
好一会子，卫蘅忽然移步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后便退了回来。
雪竹站在那里，看着卫蘅的一举一动，有些茫然。
卫蘅坐了，对雪竹笑了笑：“雪竹，你也坐下，我心里有些事，想跟你说一说。”
雪竹看着卫蘅，又看了看窗子，咬了唇坐在卫蘅的对面。
卫蘅却不再看她，仍旧凝视着那屏风上的紫藤花，自己锦云斋中的那株藤花早已凋谢，明年花期之时，自己又会身在何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出身侯府世家，父母疼惜，兄长关爱，娇生惯养起来的女孩儿，一味的娇憨任性，从不知世情悲苦为何物。”说到此处，卫蘅顿了顿，低低苦笑了一声，又道：“可我及笄之后，被嫡亲的表哥跟舅母联手算计，不得不嫁给何致，蹉跎了三年。原只道这一生也无法从那个泥潭中脱身，谁料又被陆湛算计，害得我舅家几乎家破人亡，和离后又嫁给他，他却厌弃我，视我如无物，把我扔在后院自生自灭。我心如死灰后本想着就这么熬死在那里罢，谁知他的妾室又算计我，欺我欲死。再次和离后只求安稳度日，偏偏又被魏王相逼。就这么一步步走到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她字字句句缓缓道来，神色平淡，声音沉稳，仿佛在叙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无波无澜。可不知怎么，雪竹却从中生生听出了一抹凄凉之意。
雪竹眼中含悲，望定了卫蘅，轻轻叫了声：“姑娘。”
卫蘅却又笑了笑，继续道：“雪竹，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一嫁何致，他有断袖之癖，只爱男风，不爱女子。二嫁陆湛，恨我辱我，只拿我做摆设。三遇魏王，只为垂涎我的姿色，便以我全家的人来要挟。我卫蘅莫不是前世罪孽深重，今世才被这样磋磨？”她嘴角明明含着笑，眼中却尽是自嘲之色。
雪竹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
“我几次濒死，几次险生，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情情爱爱都是镜花水月，虚幻而已。今生今世，我再不求什么良人佳偶，只愿家人平安，自身自在。”
雪竹忍了忍眼中的泪花儿，勉强笑道：“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姑娘这么好，一定会遇到一个对姑娘一心一意的好男儿。”
“一心一意？”卫蘅嗤笑一声，“傻姑娘，这世上有几个男子可以做到一心一意？譬如何致，他嗜好娈童，可也不只喜爱一个。再譬如陆湛，娇妻美妾样样不少，这个倒罢了，最最让我心寒的却是他前夜来侯府对我说的那些话，说什么一直心悦的只我一个。”
卫蘅的声音变得越发寒凉，“若他真是因为恨我而厌弃我，我无话可说，顶多怨他无情；可若真是如他所言，心里只我一个，却能当着我的面随心所欲的宠爱妾侍，纳外室进府，为他生儿育女，却转回头来信誓旦旦对我说什么真心，这种心悦简直就是最卑劣的笑话，让人齿冷！”卫蘅秀眉微挑，言语中尽是不屑与鄙薄。
“再退一步说，他的确不能对我忘情，可先是为了所谓的心结对我的生死都能做到不闻不问，心结解开了，又想让我无怨无尤回到他身边做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这样的心悦更让我胆寒和嫌恶。”说到此处，卫蘅眼神清冷如冬日寒塘，厚厚结了一层难以融化的坚冰。
“我厌恶被人无休止的算计，厌恶男子的独断专行、自以为是，更厌恶尔虞我诈的后宅争斗。我几经波折才能重获自由之身，自该好好珍惜，绝不会再像菟丝花一般依附他人，悲欢喜乐执于别人之手。”雪竹看着一向温婉的姑娘眼中全是坚毅之色，不由紧紧握住卫蘅的手：“姑娘，天涯海角我都陪在你身边。”
半开的纱窗外，湘竹跟墨竹悄然而立，秋夜的寒露早就湿透了她们的绣鞋。两人面面相觑中，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出叹息与同情之色。湘竹转了头，看着院子里月色斑驳，竹影婆娑，默念道：“这么美丽的姑娘，怎能有恁多的伤心事呢！”
水漾风来的书房中，离忧阁主正在处理阁中这些天堆积的事务，忽然听见小童在门外恭声传道：“阁主，湘竹有事求见。”
离忧阁主手中的紫毫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湘竹进门躬身行礼。
离忧阁主目光未曾离开手中的书札，只淡然问道：“何事？”
“昨夜婢子听到蘅姑娘的一番话，特来报与阁主知道。”
离忧阁主倏尔抬首，神色一冷：“我只吩咐你们好好伺候衡姑娘的起居，可不是借机让你们监视探测之事。”
声调不疾不徐，威压之势却扑面而来。
湘竹白了脸，急急屈身辩解道：“婢子们不敢擅自妄为，亦绝不敢监视蘅姑娘的一举一动。只是昨晚姑娘跟雪竹说话之时，却先推开了半扇窗，婢子们虽愚钝，揣测之下私以为是姑娘特意想让我们听到那番话。” 说道此处她偷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见阁主把书札扔在案头，蹙了眉道：“说来听听。”
湘竹垂了首，把昨夜卫蘅的话一一道来。眼角余光偷扫过阁主，只见他一手扶额，一手在书案上轻叩，神色不明。
过了好一会子，湘竹才听到阁主清雅的声音徐徐响起：“我都明白了，你下去罢。好好伺候姑娘，若看她闷了，可陪着她在园子里多走走，哪些地方可去，哪些地方不可去，你自是应当明了，无需指点吩咐罢。”
湘竹恭声称是。
离忧阁主悠悠踱到窗前，负了手，遥遥凝望厅前广池以西的三叠飞瀑，久久不动。
不知何时，他耳畔忽然有人轻笑：“阁主大人，神游何处去了？”
回眸看时，眼前人白面微须，相貌清癯，不是秋离口中的那位邹先生又是何人。
离忧阁主挑眉笑道：“先生神机妙算，且算算我神游去了何处？”
邹先生一本正经，口中念念有词，微闭了双目掐指细算。
离忧阁主拢了手，看他装神弄鬼，不觉好笑。
“我算到阁主的魂魄刚刚去琳琅苑一游，可对？”
离忧阁主斜睨了他一眼：“你来的路上遇到了湘竹？”
邹先生折扇拍了拍手心，笑道：“看来我所料不差。那丫头说了什么让你心有戚戚焉？”
离忧阁主默然了一会，便把湘竹之言复述了一遍。
邹先生坐在椅上细细听了，忖了忖道：“这位卫三姑娘绝非无端端说这些话来跟丫头倒苦水，明明是借着湘竹的嘴故意传话给你的罢。”
他用折扇抵了下颌，上下打量自家阁主，笑道：“莫不是你急功近利，吓着人家了？”
离忧阁主嘴角泛起一抹无可奈何地笑：“我跟蘅姑娘只见过三回，一丝一毫都未曾逾矩。”
邹先生哈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看定离忧阁主，眼中都是玩味探究之意：“我倒不懂了，你跟这位蘅姑娘本来素不相识，怎么就突然起了心思？那姑娘确有倾城的容色，但若只为这个，我却是不信。”
离忧阁主微笑不语。
邹先生八卦之心不死，越要追问。
离忧阁主哪肯理会他刨根问底的心思，这会子倒云淡风轻起来，悠哉悠哉走回书案前，执了笔批阅书札去了。
邹先生求知之火熊熊燃烧，只恨阁主这会子学什么河蚌，闭了壳不肯张嘴，着实可恶。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