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守候的雪竹蓦地听到卫蘅哭叫，唬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拐进来：“姑娘怎么了？”
卫蘅半伏半歪在引枕上，微微摇首：“无事。”
雪竹不放心，仔细端详了一下卫蘅的脸色，见她鬓发都湿了，眼角微红，依稀尚有泪痕，遂柔声道：“姑娘莫不是魇着了？”
卫蘅不答，垂下长长的睫毛定了定神，淡淡道：“起吧。”
外边两个丫头听到动静，也都进来伺候。
且说素日伺候卫蘅梳洗的都是念珠儿跟木鱼儿，雪竹一向只担护卫之责，于梳头一道着实生疏。一旁的湘竹看她拿着梳子不知如何下手的窘态，掩口笑道：“麻烦雪竹姐姐去给姑娘倒杯茶来，我跟墨竹帮姑娘梳头罢。”
雪竹闻言，冲她送了个感激的笑，自去倒茶。
湘竹用犀角梳轻轻梳理卫蘅的漆黑的长发，只觉得触手又滑又软，宛如上好的丝缎似的，一边赞叹一边问道：“姑娘喜欢什么发式？”
卫蘅道：“简单些就好。”
一边的墨竹捧过来一个紫檀镶钿的妆盒，请卫蘅挑选要戴的钗环。盒盖打开，卫蘅只瞥了一眼后便吃了一惊。
三层的妆匣中井然有序地排放着好几套头面首饰。
卫蘅自小在珠宝堆里打滚长大，打眼一瞧，便知这些玉钗翠环，件件价值不菲，而且做工精巧细致，珠镶玉嵌，宝光流转，比起自己素日用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蘅心下犹疑，略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道：“这些首饰······”若说是与别人暂借的，可就着日光仔细一瞧，光华艳艳，崭亮如新，明明白白都是新制的。话到此处，她顿了顿，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墨竹察言观色，笑着回道：“姑娘放心用就是，这些首饰是咱们阁主吩咐人去京城珠玉阁定制的，取回来也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原就是为姑娘准备的。还有这屋子，也是才收拾好不久。我跟湘竹本不在这琳琅苑，是秋离姐姐说我们手脚还算利落，特特挑了我们两个来伺候贵客，就怕怠慢了姑娘呢。”
卫蘅望着镜中墨竹的殷勤笑脸，竟无语哑然。
秋离走进琳琅苑时，便瞧见那位蘅姑娘斜倚在曲栏美人靠上静静出神。
她已换下了来时穿的胡服小靴，只着了件藕荷色轻绡长裙，裙边浅浅勾了一支白梅，长发用一对翡翠梅花钗挽了一个反绾髻，被她身后的浅碧色琐窗霞影纱一衬，更带了些朦胧画意。
秋离晃了一会神，心道即使不论性情才学，单是容貌风姿，这位蘅姑娘已是人间难觅的无双绝色。难怪一向对女子敬而远之的阁主这般着紧，大事小情色色安排的周到细致。想想之前对阁主有意的若干姑娘，媚眼都白白抛给瞎子看了，阁主看似君子如玉，端方有礼，拒绝起姑娘们的绣帕荷包倒是干净利索的很，连一根蜘蛛丝儿的希望都不给人留下。每每看着姑娘们黯然神伤，铩羽而归，邹先生便要摇头，动用伏羲八卦也算不出阁主的姻缘在哪。不过看这回的情形，阁主红鸾星肯定动了罢。
她一时呆看，一时傻笑，在这边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一时竟忘了与卫蘅见礼。墨竹瞧见了，诧了诧，叫到：“秋离姐姐。”
秋离下意识啊了一声，仿佛大梦初醒似的，眨了眨眼。她见卫蘅也偏了头瞧过来，遂用手背按了按自己的面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雪竹笑道：“秋离姐姐有事/？”
“阁主请蘅姑娘去送岚亭有事商议，姑娘初来，不认得路，我跟着姑娘过去。”
卫蘅脱险之后，心中犹自担心京中形势，此时亦没有侯府中的消息，不由得心事重重，难以排解。这会子阁主想请，必定是有了讯息，她眼神一亮，嘴角轻弯，便有了些许轻松的笑意：“劳烦秋离姑娘了，请带路。”
秋离急急摆手道：“蘅姑娘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说什么劳烦不劳烦，这原是我的本分。更何况，我第一回见着蘅姑娘，就极想亲近，姑娘可别嫌我。”
卫蘅初来乍到，虽不谙这离忧阁之内诸人的身份，但她何等聪慧，稍加留心这个秋离的穿着打扮，以及言语行事，便知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必定是这里一等一的得意人儿。她本就是温柔和婉的性儿，在自己丫头前虽随意自在些，在外人跟前却不肯失了礼数，故此对秋离谦和以待。
一行人出了琳琅苑，秋离陪在卫蘅一侧，只稍稍靠前一步，一路走一路跟卫蘅指点这苑中的亭台楼阁的布置。
迂回曲折的长廊外，山溪叮咚而下。
卫蘅见这院子中的景致俱是依地势而建，于天然中又略加雕琢装饰，奇峰秀石，翠竹野藤，间或点缀着奇花异卉，意趣非凡，不由暗暗点头。
秋离偷觑她的脸色，见她有赞叹之意，笑道：“我虽然只些须认得几个字，也看过姑娘的《江南小记》，姑娘写得真是好，您瞧我们这里的景致可还能入眼？”
卫蘅笑道：“何止入眼，简直可称得上是独具匠心，妙绝天下。”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长廊上的漏窗，又道：“你单看这漏窗，不止形状精巧，而且让这廊内与外面似隔非隔，景色更是若隐若现，别有韵味呢。”
秋离拍手笑道：“姑娘果然懂这些，怪道邹先生常常吹嘘这些窗子是他的得意之作。他若是听了姑娘这些话，肯定要引为知己的。”
“邹先生？”
“姑娘见过，就是那个四十来岁，手摇折扇，吩咐我伺候姑娘的，这离忧阁就是他一手督建的。”
几个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走到回廊尽头。拾级而上，枫林掩映中，送岚亭的翠色飞檐隐隐可现。
卫蘅走到枫林中时，住了脚步，她抬头凝视着红艳艳的枫叶，真如飞霞流丹一般，心道：“这枫叶果然是经霜愈艳，难怪古人停车坐爱枫林晚。这般醉人的景致， 实在让人流连。”
她正怔怔出神间，忽然听得一阵琴声遥遥传来。琴音泠泠彻彻，清雅悠长。
卫蘅侧耳倾听，却是《诗经》中的《小雅·鹿鸣》篇，乃是宴请宾客时的古琴曲，用在此时此地，倒也应景。
卫蘅随着琴声默念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琴音琅琅，透出难以言说的欢悦之情。
秋离见卫蘅左手在一棵枫树干上轻轻叩击，樱唇边笑意盈盈，梨涡浅现，与雪竹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默默守在一边，不再出言打扰。
卫蘅听琴曲弹到第三节“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时，忽然变调，居然转成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不由的“咦”了一声。
她讶声刚刚出口，那边琴声顿时戛然而止。片刻后，一道清朗优雅的声音响起：“蘅姑娘，有失远迎了。”
百步之外，石阶尽头，送岚亭赫然在目。
那位离忧阁主好整以暇的立在亭中，广袖低垂，乌发披散，一身的清华，恍如谪仙一般。
他光华流转的眸子望定了卫蘅，嘴角轻扬，明明白白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
卫蘅缓步走到亭前，盈盈施礼：“阁主。”略顿了顿，复又问道：“京中可有了消息？”一双盈盈秋水中尽是忧色。
不想离忧阁主并不回答她的疑问，走到亭边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金乌西坠，晚霞绚烂，左顾而言他道：“蘅姑娘，你瞧这里景色如何，可还住得惯？”
卫蘅莫名惊诧！
景色自然是好的，可这住得惯的是什么意思？
离忧阁主调转视线扫了她一眼，见她樱唇微绽，满脸惊愕的神色，遂解释道：“京中确有消息传来。魏王回京后，先去了靖宁侯府见你家人，对没能护你平安之事颇为负疚，想来必不会再找侯府的麻烦。”
卫蘅听了这话，心中着实欢喜，谁知接下来的话却叫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绽放便生生凝住了。
“魏王跟陆湛都派了人四处搜寻你的踪迹。”
离忧阁主望定着卫蘅，慢慢道：“魏王府那些人倒罢了。最棘手的是陆湛派出的暗卫，个个都非等闲之辈。如今形势，只怕你出不去一百里，便会漏了行迹。”
卫蘅身子一颤，退了一步扶住了亭边的朱栏，呆呆望着山间飘渺浮动的雾岚，一颗心也如这云雾一样，晃晃悠悠起伏不定。这可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本以为金蝉脱壳后便可自在行走，谁想这些人竟阴魂不散。偏偏自己又是这样的容貌，隐藏行迹何其艰难·····
她这里柔肠百转，只觉满腔愁绪真如这连天芳草，更行更远还生！
“蘅姑娘不必忧虑，且安心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待风平浪静，再送姑娘离去。”离忧阁主见卫蘅神色黯然，明眸中愁思不解，笑道：“姑娘莫不是担忧我离忧阁漫天要价，借机跟你索取大笔的银钱不成？”言辞间戏谑之意宛然。
卫蘅一时忍俊不禁，以袖掩口。
“离忧阁做生意，讲究的是善始善终。不论中间发生何事，也不论时间长短，蘅姑娘安全到达江南之日，才是这宗生意了结之时。”
他唇边带着温雅笑意，言语却是掷地有声。
卫蘅怔怔望着眼前这人清澈幽深的双眸，忽然觉得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就是自个儿现在的情形罢，最艰难的一道坎儿已然安然迈过，剩下的事情合该徐徐图之，绝不能前功尽弃。想到此处，卫蘅心中不再纠结，端端正正对着离忧阁主郑重一礼道：“多谢。”
他们在亭中交谈，雪竹跟秋离在亭外等候。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秋离倒罢了，她原是离忧阁主身边的近侍，阁主的心思向能洞悉一二，这回被指派来安排这位蘅姑娘的起居饮食诸事，她自然是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分毫。如今见自家主子跟蘅姑娘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她面上不动声色，却借着看花识草，故意牵着雪竹的袖子走远了几步。
雪竹虽然早来离忧阁几日，负责接应卫蘅，却极少与这位阁主接触，表面上看他是风流蕴籍的贵公子模样，举止又文雅有礼，因此即便曾看到他抱着自家姑娘，也不曾多想什么。谁知她与秋离低声笑语间，偶然回头，恰恰看到离忧阁主目不转睛注视着姑娘，那种眼神······，雪竹总觉得似曾相识，她蹲在一棵松树下，双手托腮，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子，才猛然回过味来，是了，那种怪异的眼神就跟自家师叔看到了心爱的金石玉器，不择手段也要据为己有时一模一样。
雪竹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天爷，自家姑娘别再是出了龙潭，又入了虎穴罢。她心中警钟大作，顿时起了戒备之心。瞥了秋离一眼，仍旧是一副无知无觉的状态。雪竹假作毫不在意，却磨磨蹭蹭向送岚亭挪近了几步，再仔细打量那位阁主的神情，却见他一副云淡风轻，从容闲适，方才的一切仿佛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
雪竹心里跟挂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折腾得不住。好容易盼着卫蘅安安稳稳出了送岚亭，她跟在卫蘅身后走了几步，终是不死心，便偷偷转回头望了一望，只见那离忧阁主袖了手，站在石阶上，正遥遥目送自己这边的一行人，俊逸出尘的脸上依旧是笑意宛然，可在雪竹看来，却觉得高深莫测，意味不明。
她一路上默默无语，心神不宁地跟着卫蘅回了琳琅苑。
秋离把卫蘅送到房中，又嘱咐了几句湘竹墨竹，才告辞离去。
用罢了晚膳，洗漱完毕，湘竹墨竹都退了出去。
卫蘅瞅了瞅雪竹，这丫头自打在送岚亭开始就不对劲儿，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她还魂不守舍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雪竹。”卫蘅唤了一声。
雪竹浑浑噩噩抬起头来，无意识的啊了一声。
卫蘅见她眼睛发直，游魂似的飘到自己身边，又是诧异又觉得可乐，故意绷着脸娇叱了一声：“魂兮---归来。”
雪竹抖了抖，娇嗔道：“姑娘。”
卫蘅点了点她的额头：“终于回魂了，这都半天了，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