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蘅解了簪环,沐浴后换了身鹅黄色贴身小衣便睡下了,只留下念珠儿在外间值宿。
她好梦正甜,忽觉得有人在耳边抵唤:“阿蘅。”是谁在唤自己的名字?少不得要费力睁开眼睛瞧一瞧。
卫蘅张开双目的一刹那,整个人都恍惚了。入眼处,竟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
这是怎么了?是梦罢。卫蘅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大红色床帏上的并蒂芙蓉华美鲜艳----卫蘅打了个寒噤,这绝不是自己的闺房!下意识地,她叫了声:“念珠儿”,没有回音。
是梦,一定是梦!
卫蘅撑着身子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掠过着房中的一切。对面铺了红色织锦桌帷的圆桌上一对龙凤烛燃地正旺,一个穿大红喜服的男子端然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跳动的烛火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五官越来越清晰---斜飞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这模样-----是陆湛!
卫蘅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她抖抖索索抬起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疼!
对面的男子一声不出,就这么静水无波地盯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灯火中明暗不定,带着择人而噬的寒光。
卫蘅脸上血色尽褪,她张了张嘴,颤巍巍问了句:“陆湛?”
“你醒了?”陆湛执起酒壶,慢悠悠斟了两杯酒。
“陆湛,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怎么?阿蘅看不出来?”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妖魅似的笑意:“龙凤花烛,大红双喜字,喜服着身,阿蘅,你嫁过两回了,还看不懂我要做什么吗?”
一字一句,冷幽幽的一番解释,条理分明,却带着异样的疯狂。这样的陆湛叫人害怕!
卫蘅想要逃,却绝望地发觉自己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她死死抓住了帷帐上的流苏才勉强坐稳了,大红衣袖滑到了肘部,手腕上玉镯叮当,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居然也穿着新娘的婚服!
“衣服首饰都是我亲自叫人制的,阿蘅可喜欢?”
卫蘅又惊又惧,她喃喃道:“陆湛,你疯了,你疯了!”
陆湛哈了一声,明明是在笑,语调森冷沁人:“是,我是疯了,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你却绝情绝义,弃我别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廊下听雨,花间作画;看着你们眉目传情,卿卿我我。这些本该都是我的,如今我不过是拿回来罢了。”
他端着两杯酒一步步走到床前,笑吟吟道:“阿蘅,来,饮了这杯合卺酒。”
卫蘅面露惊惧之色,连连往床里退去,身子贴住了雕花床栏,她退无可退了!卫蘅抱着双膝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摇头:“不。”
陆湛自己饮了一杯酒,一只手捏住了卫蘅的下颌。卫蘅疯了似的挣扎,却被他死死钳住了,把另一杯酒灌进了她的口中。
辛辣的烈酒被生生灌入喉咙,卫蘅咳得都喘不上气来了。陆湛却不肯放过她,冰凉的手指在她喉间摩挲了几下,又托起她的下巴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卫蘅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只能被迫仰面看着他,泪水滚滚而下。
陆湛轻笑了一声:“怕了?”他俯下身子,手指移到了她失了血色的樱唇上,轻若细羽,拂过那片香软,深沉暗黑的眸子里说不清是痛楚还是迷恋:“阿蘅,我的心被你凌迟成了千万片,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受罪?从今往后,我们就生生世世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真冷,带着蚀骨的寒意,让卫蘅浑身战栗。她泪眼婆娑,哭得哽咽难停:“陆湛,你放了我罢,我求你,求求你。”
“你求我?”陆湛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戾气与恨意:“当初我那样待你,你宁可与我一刀两断,都不肯说这个求字,如今为了那个谢昭,你居然求我?当初为何不这样哭着求我,你但凡求我一回,又何至于······”
“珠珠儿。”他逼近卫蘅的脸:“你已经丢下我两次,这一回,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今晚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之夜,两年前我没有给你,现在补上也不迟。”
洞房花烛夜?卫蘅的面庞瞬间变成了惨白,眸子里涌上了难以遏制的绝望来,她死死瞪着陆湛,嘶声道:“不----”
“阿蘅,咱们真正做了夫妻,你是不是就会乖乖待在我身边?”他看似温柔地把卫蘅搂在怀中,手指搭上了她的衣带。
卫蘅死命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哀鸣:“放开我,放开······”
陆湛攥住她乱舞的双臂,反剪到背后。卫蘅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挣断了,却撼动不了他分毫,望着眼前男子冷酷狠厉的目光,卫蘅彻底坠入了绝望的深渊,迷离的泪水中,她痛苦地叫了声:“谢昭啊---”
谢昭!陆湛的眼底戾气如狂风骤雨般席卷了全身,卫蘅挣不动了,强烈的恨意灼干了她的泪水,她心如死灰地盯着陆湛,一字一恨:“陆湛,我恨你。”
陆湛轻笑:“无妨,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慢慢恨我就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俯下身子,嘴唇印在卫蘅的锁骨上,流连了一会,抬头赞道:“真美。”
卫蘅死死咬住了嘴唇,鲜血沿着嘴角蜿蜒而下。
陆湛皱了皱眉:“这么厌恶我碰你?”他退了一步,却又迫上来,目光中全是冷厉:“想把你的清白留给那个谢昭?卫蘅,我才是你的夫君。”
卫蘅咬牙,倏尔拔下发间的金钗来,锋利的钗尾抵在她的喉间。
陆湛歪头看着她,冷冷道:“想死?”
卫蘅不答话,手中的金钗生生刺入了半分,鲜血一滴滴顺着她雪白的手指落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
陆湛的眼睛缩成了一道直线,他立刻退了几步,沉声喝道:“放下。”
卫蘅恶狠狠盯着他,嘶哑着嗓子道:“放我走。”
陆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金钗,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不下,只剩一屋子的死寂!
半晌,丝毫不敢松懈的卫蘅突然听陆湛呵呵长笑,笑声里满是嘲讽和讥笑。她一怔之余,几步之外的陆湛已然如鬼魅般欺身而至,扼住了她的手腕,一阵剧痛中,金钗已落在陆湛手中。他居高临下看着卫蘅,冷笑道:“当年你用匕首都不成,一支金钗又能奈何?”
卫蘅垂下了头,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胸前。这夜怎么这么冷,这么黑啊!
陆湛步步逼近,声音清冷而决绝:“阿蘅,你死了心罢,那怕下地狱,我也要带你一起去。”
他幽暗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住跪坐在床边的卫蘅。
真的躲不过去了吗?卫蘅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掐掌出血。眼睁睁看着陆湛伸出手,她蓦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哀鸣。
千钧一发之际,房门咣当一声,被人恶狠狠踹了开来。一阵疾风刮过,桌上的红烛摇摆了几下,终于熄灭,只剩床头上的琉璃灯明亮依旧。一道修长的身影掠了进来,带着滔天的怒意,扑向了陆湛。
惊呆了的卫蘅看向斗在一起的两个人,那个人----是谢昭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身形腾挪极快,劲风激荡处帘帷飘飞。卫蘅睁大了双眼,眼看一红一青两个人影近身缠斗,出掌掣肘都是凌厉之极。她手脚酸软颤抖,什么也做不了,更怕出声让谢昭分神,遂咬牙定了定心神,好一会子才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勉力拢好了衣服,退缩到床内里观战。
卫蘅不懂武功,看不出其中关键诀窍,此时见谢昭被陆湛逼得节节败退,禁不住又急又怕。眼瞅着谢昭肩头中了陆湛一掌,身形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好,更是忍不住尖叫出声:“小心”。
两个男人都住了手,同时转身看向她。陆湛的眼神又冷又厉,森然道:“担心他?放心,我不会杀他,我还要让他看着咱们夫妻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卫蘅恨到心里滴血,白了脸与他怒目相视。
谢昭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来,他眸色轻柔,看定了卫蘅,声音坚定而温柔:“阿蘅,别怕。我会带你回去。”卫蘅看向他,重重点头,眼角的泪珠忍不住滴滴滑落,却努力回了他一个充满信任与依赖的笑容:“好。”
居然在自己跟前眉目传情!
陆湛心中的恨意与妒意交叠翻涌,几乎破胸而出!他面色更冷,如同深涧寒冰一般透出刻骨的寒意,握手成拳,纵身攻向谢昭。他武功了得,是从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中历练出来的,一招一式不求姿势美妙,只求直接有效的攻敌要害。谢昭则浸淫江湖久矣,武功博杂,优势在于迅疾多变而出其不意。几十个回合过去,谢昭心中已有了计较,他卖了个破绽,陆湛飞起右腿踢向他的胸膛,却被他身形一个飘忽闪过去,右掌斜切,击中了陆湛了左肋。陆湛身子蹬蹬退了几步,抵住了楠木冰格月洞门,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电光火石般,胜负已分。
卫蘅抱着被子靠在墙角,看得目眩神摇。
谢昭大踏步从陆湛身边经过,走向卫蘅。
陆湛以手扶肋,还欲挣扎。
谢昭驻了身形,淡淡看着他道:“侯爷,你的脏腑已伤,且断了肋骨,还是暂时别动的好。若是断骨刺到脾肺,大罗神仙都救你不得了。”语气平淡,既不是威胁,也不算劝告,仿佛只是对一个不相干的人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陆湛闭了闭眼,生生把一口鲜血咽回去,满嘴的血腥味如同铁锈,他的神色越发惨淡,俊美的容颜上全无血色,眼睁睁看着谢昭快步走到卫蘅身边,伸出了双手:“阿蘅。”
卫蘅推开了鸳鸯戏水的锦被,合身扑到了谢昭的怀中,喃喃叫道:“谢昭,谢昭”,一时泪落如雨。明明有千言万语,明明一肚子的委屈,却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谢昭心中酸软,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理了理她凌乱的长发,亲了亲她的发心,柔声道:“阿蘅,咱们回去。”
卫蘅在哽咽的间隙中“嗯”了一声,却又从谢昭怀中挣出来,褪下腕上的金钏玉镯,摘了耳上嵌八宝金坠,统统弃之一边。
谢昭解下自己青色长衣,把卫蘅严严裹了,抱在怀中,往外就走。
堪堪走到门口,卫蘅回头瞥了陆湛一眼,见他身体略显佝偻地靠在落地花格上,一只手死死抠住花格,脸色惨白,黑发披散,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近乎空洞的眼神全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和伤痛。
这样的陆湛!饶是卫蘅切齿痛恨他今夜的所作所为,一颗心却也情不自禁地颤了几下。她不愿再看第二眼,把头深深埋入谢昭怀中。
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陆湛的那点仅存的力气瞬间灰飞烟灭,他的身体一点点顺着花格滑落,跪坐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新房中一片狼藉。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也压不住主人骨子里的凄凉与残败!
卫蘅穿过的那件喜服散落在床边,鲜红的颜色在灯下变成近乎妖异的浓艳,仿佛即将凋谢的曼珠沙华,带着无与伦比的残艳与噬人心智的毒烈。
陆湛浑身冰冷,一向淡漠的面庞上再也掩不住痛苦之色。这些日子的苦心筹谋、孤注一掷最终变成了一个笑话-----自己输了啊,输的惨不忍睹。陆湛哈哈长笑起来,笑声里的痛楚与苍凉在自己亲手打理的新房中回荡着,宛如杜鹃啼血。他心神激荡,毫不意外地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干咳了后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陆湛此事办得隐秘至极,连引泉捧雪都不知。卫家发觉卫蘅失踪后,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寻找,只卫家父子知道。谢昭的手下都是心腹,自然把这档子事都囫囵咽回到肚子里,绝不多说一个字。卫蘅半夜被劫,天明之前被谢昭悄悄带着潜回侯府。是以此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掩住了。
这一天,几乎让人上穷碧落下黄泉。
卫蘅昏沉沉回到家中,已是身心交瘁。卫峻等人见她平安归来,几颗悬着的心总算都放回肚子里,只是看她玉惨花愁的模样,实在可怜。何氏一边掉泪一边安慰闺女,一边在心里骂了那杀千刀的陆湛千遍万遍。
一串惊心动魄的经历之后,卫蘅只觉浑身乏力,头疼欲裂,无力再说些什么。何氏握着女儿的手,要陪在她身边。卫峻见谢昭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闺女,柔和的眼神中俱是怜惜之情,便叮嘱卫蘅好好休息,叫了何氏一起回去。何氏还待不乐意,却见夫君给自己一个劲使眼色,恍然大悟,忙起身跟着去了。
谢昭送他们离开,负了手站在院里且不进去。一旁的墨竹湘竹一直垂首跟着,她两个自知失职,白了脸跪在谢昭跟前请罪。谢昭看了看两个战战兢兢的丫头,沉声道:“罢了,安平候的本事,就你们几个·····都下去罢,好好伺候姑娘。”
他奔驰了半夜,汗透重衣,便去简单洗漱了一下。收拾完毕,踏进卫蘅的卧房,看她恹恹地半靠在床头,想是才沐浴过,长发披散着,还带着些湿意。谢昭坐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天色还早,睡一会罢。”
卫蘅抬起睫毛看了看他,涩声道:“你呢?”
“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好?”谢昭亲了亲她冰凉的指尖。“我哪也不去,就陪在你身边。”
卫蘅苦笑道:“只怕睡不着。”
谢昭道:“我叫湘竹取安神的药丸来,你吃一粒。”
卫蘅点头,果然吃了药丸后,不一会就迷迷瞪瞪睡着了。
谢昭坐在床边,出神地凝视着卫蘅的睡颜。见她容颜苍白,略显憔悴,樱唇的血色也淡淡的,越发楚楚可怜。虽然睡着,右手却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刻不松,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安心。也不知她梦里梦到了什么,黛眉深蹙,眼角更是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来。谢昭的眼神越发幽暗,轻轻用手指帮她拭了去。
桌上的蜡烛徐徐燃尽,一缕晨曦透过碧纱窗照进来,天色渐渐明了。
卧房外传来几个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虽然脚步声放得极低,谢昭却听得清楚。他把卫蘅的手放进锦被中,悄无声息地出了内室。湘竹几个都在外间等着伺候。谢昭轻声道:“去寻崔夫人,如此如此。”
墨竹领命去了。
谢昭返回内室,卫蘅犹自沉睡。休息了快两个时辰,这会子脸色却是好多了,凝雪般的面颊上透出微微的血色来。
一个时辰后,崔夫人来访,拜见了老夫人,笑道:“我城外不远有个小庄子,这几日春光正好,想请阿蘅去盘桓几日,老夫人可舍得?”
老夫人只盼着千万别再出岔子,自然千肯万肯,笑道:“阿蘅的嫁妆早预备的差不多了,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但去无妨。只是要多多打扰夫人了。”
崔夫人笑道:“老夫人客气了。您是不知,我家那两个小子极爱跟阿蘅亲近,这几日天天在我耳边罗唣,要见他们蘅姨。阿蘅去了,我可是要多留几日的,您可别急着催人来接。”
这边商议完毕,卫蘅也收拾了,一行人上了马车,出东城不到十里,来到了一所庄院。
白墙青瓦,曲水环绕,四面遍植杨柳,夹着无数的桃李,极幽静的一处所在。
安置好了卫蘅,谢昭说要离开半日,午后即回。崔夫人看他临去时再三叮咛卫蘅的情形,忍不住笑道:“快去罢,有我呢,一定让你家阿蘅宾至如归。”谢昭这才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