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眉梢眼角满溢着笑意的谢大阁主回了恰园,也是扑了一个空。听周管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去汇通票号见过了曹夫人。谢昭一刻也不耽搁,马不停蹄,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沿途有离忧阁留下的特有标记,卫蘅一行人也不过才走了两日,而谢昭的坐骑奔宵快逾疾风。他素日的沉静从容在知道卫蘅的消息后都丢到了瓜哇国,心急如焚下难免日夜兼程,幸而第三日上就在剑阁附近的白水镇追上了她们。
彼时天色将晚,卫蘅等人寻了镇上客栈住宿过夜。两辆藏青色马车才停到客栈门前,就有伙计满面堆笑,殷勤往里相让。一个手脚麻利地把车马拉到后院马厩中喂草填料,一个笑容可掬地去掌柜处领了号牌,然后送众人去楼上客房。
这家客栈生意颇好,这个时辰厅堂中的客人已然不少,客人们三个一桌,五个一群凑在一起闲话。 一阵凉风卷过,煎炒烹炸各色菜肴的混合香气一阵阵飘进了厅堂,两个伙计端着木盘穿梭似的送上菜来。一些客人几杯酒下去,说笑打趣的多了起来,厅里的气氛越发热闹。
卫蘅等人从厅中经过,周围之人未免要扫上几眼。见不过是个普通大户人家的妇人,带着几个丫头仆妇并厮仆,无甚出奇之处,大伙儿也就懒得再看第二眼,自去喝酒闲聊不提。
卫蘅目不斜视,裹紧了披风迈步上楼。谁知才走了七八步,就听见嘈杂的人声中突出一道清越的嗓音,声音朗朗,明明白白唤的是:卿卿---
这一声万分突兀,熙熙攘攘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食客都停下了筷子,下意识地向出声之人看去,谁呀,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敢唤什么卿卿?
厅堂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此时暮色已深,厅内灯火通明,外头却是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形容。众人才眨了眨眼,就见他走了几步,跨进门来。
一干人瞬间都瞪大了眼睛。那是个身姿挺秀的年轻男子,只简简单单披着件青色绣竹纹的披风,只往灯影下一站,就是一派远山秋水般的优雅姿态。这样一个罕见的美男子,口中的卿卿是这里边的哪个?
大伙儿顺着他灼灼的眼光一路寻去,最后的视线都落在刚刚上楼的那几个人身上---一个年及四旬的妇人,两个中年仆妇,三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丫头,此刻都齐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直愣愣瞪着这个男子,仿佛他是天上掉下来的。尤其是中间那位夫人,一只手死死抠住了栏杆,嘴唇哆嗦的厉害,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什么声息来,只是这又像哭又像笑的,是什么表情?
再细瞅,那个男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的,的确是这个妇人。众人惊悚了!难道那声卿卿唤居然是在唤这个耷拉眉,三角眼的半老徐娘?窝里个仙人板板,这是咋个整起滴!
一个是容光绝世的贵公子,一个是平庸粗陋的半老妇人,这两个天壤之别的人是怎么凑在一起的?那声卿卿更是唤得缱绻缠绵,其中流露的情意连跑堂的小二哥都心有戚戚焉,连招呼客人这等本职工作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张大了嘴合不拢。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口味却怎地如此“独树一帜”!
满堂客人的八卦之火都熊熊燃烧起来,个个眼冒精光,看得津津有味,旅途辛苦,今夜居然有免费大戏开锣,怎不叫人兴致高昂!诸人免不了递眼色,窃窃私语,一时间席上真是眼风与神情齐飞,耳语共偷笑一片。
谢昭对周遭一切却是浑不在意,他一步步走向卫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卫蘅却是僵在当地,动弹不得,脑海中只有一句话来回盘旋:“他怎么来啦?”
当谢昭握住她的手,又轻轻叫了声阿蘅的时候,她才晃过神来,看了看谢昭的脸,颤巍巍抬起手指碰了碰他的面颊,哑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话才说完,两滴眼泪吧嗒落下来,濡湿了衣裳。
谢昭眼色一暗,却不再说话,只紧紧牵了卫蘅的手走上楼去,撇下一群看戏的闲人。眼巴巴瞧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厅堂里轰地一声跟炸了锅似的,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唾沫星子飞处,演绎了无数或香艳,或龌龊,或诡异的相爱相杀的男女纠葛的无数版本,想象力直逼《搜神记》。
引路的小二极其识趣儿,抢先一步替他们推开了客房门,然后便去招呼仆从们去别的房间了。
才关上房门,卫蘅就落在谢昭温暖的怀抱中。他抱着那么紧,那么用力,把心尖尖上的姑娘牢牢贴在自己的胸膛上。“珠珠儿”,他低声唤着她的闺名,温柔的像一缕初夏的晚风。谢昭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眸子中柔情荡漾,俯身就要吻下去。
卫蘅急忙举手撑住了他的胸膛,身子拼命往后仰,几乎弯成了一张弓:“这样你都下的了嘴?”
谢昭忍不住笑了,而后一本正经道:“我不嫌弃。”
卫蘅却死活不肯,扭了扭身子,想从谢昭怀里挣扎出来。谢昭不松手,携着她走到窗前矮塌边,挨着坐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卫蘅,眸子里笑意宛然:“你现在这模样儿,这身姿,真是·····别有风韵!”
卫蘅摸了摸这张脸,掩口笑道:“都这样了,亏你还认得出!”
谢昭把她的手搁在心口处,悄声道:“我藏在心里的姑娘,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认得出。”
卫蘅怔怔望着他,见他虽然精神尚好,但容貌却是清减的厉害,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面颊,颤声问道:“我听说你受了重伤,可好了么?”
谢昭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眉间流连,轻笑道:“无妨,都好利索了。阿蘅担心了?”
卫蘅咬唇:“伤在哪里了?给我瞧瞧。”
谢昭故意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不能看。”
卫蘅从他怀里挣出来,退了几步,正了正脸色,道:“既然男女授受不亲 ,卫蘅岂能与阁主大人共处一室,如此,小女子告退了。”说完,竟真得扭头出去了。
谢昭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成了精的小鱼儿从手中游走了。
依卫蘅的性子,断不会如此小心眼儿,这丫头,故意借题发挥,且不知又弄什么鬼。谢昭坐直了身子,垂眉敛目,凝神调息,从京城到岳阳,从岳阳到锦城,又从锦城到白水镇,十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大住了,更何况他重伤初愈,强自支撑。如此吐纳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觉丹田中翻滚的气息均匀绵长了些。
有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然后便听到敲门声:“公子”,是墨竹的声音。谢昭淡淡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了,听其脚步声,嗯---另一个也并非卫蘅。他懒懒睃了一眼,见她二人向自己行了礼,接着把几碟子点心水果摆在桌上,其中一个笑道:“姑娘说请公子将就吃几块点心垫垫,晚饭还要等会子才送来。”嗯,这个是雪竹,此时她们还都是易容后的容貌。
谢昭点头,拈起一块荷花酥慢慢吃了,倒是出乎意料的甜香酥脆,随意赞了句:“味道不错。”
雪竹忙捧上茶来,笑道:“方才姑娘特意问了客栈的小二,吩咐人去这镇上最出名的点心铺子买来的。”
谢昭接茶的手顿了顿,问道:“你们姑娘呢?”
雪竹墨竹对视了一眼,含含糊糊搪塞道:“跟念珠儿姐姐几个在一起。公子歇着,我们去看看。”
谢昭才点头,两个丫头就一道烟溜了,留下他与一豆灯光两两相对。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背上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伤口竟又隐隐作痛起来。谢昭反手按了按后背,心中苦笑,二皇子的那群死士不但武功狠厉,而且个个悍不畏死,极是难缠。其中一个濒死前还对信王发出雷霆一击,彼时自己顾不得与其他死士缠斗,先杀死了那名死士,后背却紧随而至的长索上的五根钢爪狠狠抓入,钢爪入肉极深,几乎嵌入自己骨头之中。事后取出时,也几乎去了自己半条命。
照邹先生的意思,是让自己静养三个月。可宁王谋反,又关系到谢氏一族的安危,自己如何能静得下去?如今还记得离京时,邹先生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剜了自己无数刀,还额外奉送了婆婆妈妈的一通唠叨,其中一点就是千万在意,别让创口崩开了,还要记得三天上一次药,不得有误。
自己追了卫蘅三天,今日又该上药了。谢昭取出盛药的一个小银盒,解了外衣抛在矮榻上,才又把白色中衣脱下来,门开了-----
姗姗走进门的,是恢复本来面目的卫蘅。
卫家三姑娘看到的,是离忧阁阁主大人正打算抹药。她的亮晶晶的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瞄了两眼之后······后知后觉的三姑娘的一张俏脸腾地起了火,她以袖遮面,脚步凌乱退了几步,而后一路跌跌撞撞奔出门去了,难为她还不忘手忙脚乱地带上了房门。
谢昭握着单衣,看着她狼狈逃窜的慌张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愉悦至极,连后背上的伤口都不怎么觉着疼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抹完了药膏,收拾停当,才试探着朝门外叫道:“阿蘅?”
门外传来卫蘅微弱的询问:“好了?”
“好了。”谢昭轻笑。
门开处,卫蘅纤细的身子蹭进来,她偷偷瞟了一眼谢昭,见他衣着齐齐整整,这才螓首低垂,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
二月分别,十月重逢!
谢昭目不转睛地望着缓步走到自己面前的卫蘅。春水色的长衣上,淡墨色画就枝叶,胭脂色点染桃花如蝶翼飘飞。然而,再美的衣裳也压不过那张宜嗔宜喜芙蓉面上的倾城艳色。
谢昭的眸子越发变得幽深,他哑声道:“阿蘅,来!”
方才的羞意还没完全褪去,卫蘅尚觉得两腮火辣辣,实在没有勇气与谢昭对视,她的眼神儿左右飘忽了一阵,咬了咬唇,才犹犹豫豫挨过去。
谢昭猿臂轻舒,把卫蘅揽到怀中,瞬时,缕缕莲蕊的清香开始在鼻端萦绕着,仍是自己熟悉之极的芬芳!谢昭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柔声道:“阿蘅,我想你!”
“我想你”,不过是情人间最常说的一句话。可这短短三个字却被谢昭说得千回百转,那是从心底深处溢出的爱恋与柔情,不想隐藏也无需掩饰,你在千里之外,我想你;你在我面前,我还是想你!
卫蘅颤了颤,抬起头来,迎上了谢昭缠绵的目光。她努力遏制着眼中的泪珠,哽咽道:“我也想你。”
谢昭伸手拭去她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滴,歉声道:“委屈阿蘅了,这么久没我的消息,有没有怨我?”
卫蘅摇头,她怔怔望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明明白白读得出他眼中火一样的爱恋与思念。这个男子,把自己捧在手心里,温柔相待,视若珍宝,几乎倾尽了所能。那些个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愿意,一样让人甘之如饴!
“我喜欢你。”望着他深邃的眼中化不开的柔情,卫蘅的眸子渐渐迷离,她猫儿似地呢喃了一声,双手攀住了谢昭的脖子,微微翘起下巴。
这样惊人的媚色谁能抵挡?谢昭的心悸动了一下,他手臂一紧,气息难以控制地紊乱起来,灯光下,一双眸子忽明忽暗,竟染上了几许魅人的潋滟华光。
“珠珠儿”,他叹息了一声。
不知不觉中,卫蘅的双手垂下来,抱住了谢昭的腰,也不知碰到了何处,谢昭身子一僵,“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卫蘅一惊,急忙道:“怎么了?”
谢昭亲了亲她的睫毛,若无其事地道:“无事。”伸手理了理卫蘅有些散乱的鬓发,凝视着她娇艳如花的容色,低低笑道:“阿蘅此时真是美极了,我还想······”
卫蘅哪里肯依,握住他的手:“不许左顾而言他。”
方才还意乱情迷,怎么这会子如此清醒敏锐了?谢昭努力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答道:“碰到了旧伤罢了,无碍的。”
卫蘅蓦然想起自己看到他宽衣的情形,原来竟是他自己在上药么?为何自己没有闻到药味?卫蘅惊疑不定,她吸了吸鼻子,细细嗅了嗅,这才隐隐约约闻到一抹奇异的青草香气,这个味道跟平日里闻到的药香大相径庭,难怪自己没有发觉。
谢昭见她如此动作,弯了弯眼角,打趣道:“小狐狸,寻思什么呢?”
卫蘅却是愀然不乐,她审视着谢昭,道:“我要看看你的伤。”语气里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断,还有情不自禁的忧心。
不是想,是要。谢昭无可奈何,却仍温言哄道:“已经好了,不必看了。不信你瞧我的气色,跟平时不差什么。”
卫蘅咬了牙不作声,就这么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眼中细细碎碎的水光里写满了心疼!
遇到卫蘅,谢昭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手指搭到衣带处,踌躇道:“伤口丑的很,还是别看了罢。”
话才出口,就看卫蘅的脸上竟带上了些凶狠之色。再磨磨唧唧,姑娘就要亲自动手了!
谢昭干笑了一声,麻利利儿脱了,微微侧身,让卫蘅查看。
卫蘅只看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什么兵器打的?五道青黑色伤疤扭曲狰狞,几乎布满了他的半个后背,中间还有五处铜钱大小的伤口颜色特别深,这种分布井然有序的疤痕去看上去透着诡异,着实触目惊心。卫蘅虽然不懂,却也可以想象到伤口最初的惨烈。她心里一抽一抽疼得厉害,颤抖着手指轻轻抚上谢昭的后背,生怕碰疼了他。摩挲了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从后面抱住谢昭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失声痛哭!
不是没见过卫蘅流泪,可这样的泪落嚎啕还是第一回。谢昭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劝道:“好姑娘,别哭了。好阿蘅,乖一点,阿蘅······”他哄姑娘的手段全然不成章法,卫蘅哭得越发伤心。
谢昭努力转回身子来,把卫蘅的脸托起来,见她眼角通红,满面泪痕,止不住的泪珠儿一对对滑到腮边。又是怜惜,又是感动,把她按在榻上坐了,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柔声道:“难怪都说女儿是水做的,我瞧阿蘅,竟也是个水缸不成?”
他居然还有心调笑?卫蘅恨恨地夺过帕子来,捂住了眼,不说话。半响,才移开了帕子,闷闷道:“都怪我。”
谢昭穿好了衣裳,把她抱到膝头,让她与自己平视,正色道:“我的人我自己护着,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不许胡思乱想。”顿了顿,道:“回去我就去你家求亲。阿蘅,我忍不住了。”
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卫蘅傻了。
谢昭嘴角一弯,低声笑道:“我怕自己做不了柳下惠了,等不到洞房就先跟你做了夫妻。”
“呸”,卫蘅又羞又恼,啐了他一口,就想站起身来。
谢昭笑得更加愉悦,紧紧揽着卫蘅不松手。卫蘅还想扑腾,谢昭轻轻哼了一声,假意皱了皱眉。
卫蘅慌道:“伤口又疼了不成?”
谢昭藏起眼中的笑意,微微点头。
卫蘅不动了,静静伏在谢昭怀中。
此时此刻,两个相爱的人相互依偎着。在寂静的夜里,远离那些尘世的喧嚣,那些沉浮的往事,全心全意地聆听着对方的心跳,呼吸着彼此的气息,用一颗心传递着自己无尽的欢喜。
桌上摇曳的烛光,这样的温暖而宁静。时光流转,卿卿,我终于又能把你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