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歌花了七日，将路线规划得近乎天衣无缝，就连逃跑之时该是哪一班侍卫在宫中何处巡逻，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这的确是超乎了长清的想象，如今距离中秋尚有三日，也就是说……再有一日，他们二人便可天涯海角地远走高飞，永远脱离皇宫这个巨大的牢笼。
可尤歌却忽然间发现了她曾经以为死气沉沉的皇宫，其实也是生机盎然的——宫中多的是十来岁的宫女太监，秦临恭只有一个皇后，他们也就只有两个主子。秦临恭的暴虐近些日子收敛了不少，且本身也不是对这些奴才暴虐，尤歌就更不用说，故而这些宫人的日子过得倒算是尚可，竟也不比宫外那些豆蔻年华的人儿沉闷多少。
这样的尤歌让秦临恭总是看不够，心思也全然不在眼前高高堆起用作遮挡的奏折堆里头，而是挂在了倚靠在窗边画画的尤歌身上。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见得多了十来岁的孩子，尤歌的眉眼间也总是带上了几分笑，一颦一笑间潋滟得很，总是让秦临恭恍惚间觉着，尤歌仿佛是五年多前在宫外的那个女子。
而他仔细一想，尤歌不正是多年前的那个尤歌么？只要再将长清这个人彻彻底底地除去，尤歌便是在客栈初遇秦临恭时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尤歌。
“尤歌。”秦临恭忽然如此温柔地低声喊着她的名字，而不是“皇后”这个冷冰冰的称呼，让尤歌心间不免一跳，手下的画便染上大片墨渍，不成样子了。
“这几日有什么欢喜的事么？怎么总是笑着？”
尤歌闻言，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扫了两下，若蝴蝶振翅。“有么？”尤歌只以为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五年要逃离皇宫，而不日便要成功，喜形于色了，赶紧将眼角眉梢那一点点暖融融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只是……”
可面上的欢喜收起来容易，心中的欢喜倒是如覆水般难收。就连这些年来所有委屈的始作俑者秦临恭看起来都顺眼了不少。
尤歌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匆匆将它归咎在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上，试图用秦临恭所做过的那些让自己感到不自在的事情让自己清醒一些。
可所能回想起来的事情，似乎都是秦临恭少有的那些温存与柔情。尤歌在短暂的沉溺之后便迅速回过神来，逃也似地冲出了勤政殿。
临歌殿
长清将几乎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踉跄着走进来的尤歌一把扶住，柔声问道：“怎么了？”
尤歌这才像回了魂一般，挥了挥手，从长清怀中站直了，也并不说话，只是径自走到桌边端起茶盏灌了自己两大杯冷茶，才开口道：“我有点担心。”
“嗯？”长清在她身侧坐下，目光沉如水。
尤歌侧头望向他，眸中情绪变换不停，最后竟然停在了名为“内疚”的情绪上。她为何会答应长清与他一同远走高飞，去南疆呢？在最后的关头，尤歌本来应该全身心准备着逃离的事情，可她却开始疑惑，开始不坚定。
如果是她自己离开皇宫，事情也许会简单很多，若是让长清离开皇宫，对尤歌而言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怎么当他们两个要一起离开，事情就变得难如登天？
而且……
这本该难如登天的事情，好似简单得太过离奇了。
“长清，不如将日子推后些许？”她实在是心中不安得紧。
素来好说话的长清却一反常态地断然拒绝了，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尤歌。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时间推得越久，被秦临恭发现的机会越大，而且……”看着尤歌依旧满是纠结的长清终于准备用上苦肉计，往尤歌的死穴上狠狠地戳一下，于是长清眼睑半垂，长长的睫毛几乎可见地轻轻颤动，眉宇间也染上些许痛苦神色，道：“贪食蛊虫的作用似乎越发厉害了，即便是每个时辰都进食数次，贪食蛊虫依旧会开始作乱，且较一开始要疼上数倍。”
说罢，长清抬起眼皮，直视着尤歌，眸中有期盼、有爱意、有痛苦。这迅速放大了尤歌心中的内疚，硬是让她将一切的担忧都压在心底。
“我……你以为用马车要好些，还是骑马？”听见尤歌这样说，长清的眸子便瞬间被点亮了。
“马车该是好些。”长清思索了片刻，解释道：“马车容易做个夹层或是暗格之云，皇上若是不禁止你出宫，我藏在夹层里头，总不至于被守城官拦下来。”
“白日里我要出宫倒的确是畅通无阻……若是夜里，我还不曾试过。”
长清语速极快地道：“今夜你出宫一趟，试一试守城官拦不拦你，如何？”
尤歌应允了下来。
临歌殿这头尚算是风平浪静着，即便说是有什么风波，也只是波涛暗涌着，可勤政殿那边……气氛则是完全不一样了。
勤政殿
尤歌这人平日里虽说不上是多么四平八稳的性子，可怎么也不至于情绪外露到这种地步，故而秦临恭怎么也不可能不对尤歌忽然冲出去的动作产生怀疑。
她留给秦临恭的，唯一能称得上是“线索”的东西 ，便是桌上留着的、沾染了大片墨迹的一张画。
秦临恭只看了一眼，面色便迅速沉了下来，如尤歌向他说的那样，画中的确是山水，也的确是初学之人拙劣的画工，可这怎么看，都不是宫中的假山与溪水，更像是江南。
江南……
“王福！”秦临恭喝道。
听着秦临恭语气中极其明显的怒意，王福动作飞快地进来了。
“你这几日跟着皇后，皇后去了什么地方？”秦临恭极力克制着自己将手中画纸撕成碎片的欲望，将情绪一点点敛进眼底。
王福则完全是一头雾水，秦临恭之前吩咐过，若是尤歌去了不寻常的地方，或是举止有异常，才让他禀报，可尤歌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实在是没有赘述的必要。于是他不明所以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这几日都在宫中走动，连宫门也没有踏出过一步。奴才想着皇上日理万机，便不曾叨扰。”
秦临恭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将手中画纸攥成一团，用了几分力道向王福扔去，怒道：“皇后是不是沿着宫墙走，你看不出来么？！”
秦临恭这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尤歌是十分聪慧的，她的聪慧虽不是用在谋天下这般的大事上，可在小处总是能让尤歌借此而占尽便宜，她的确是每日都顺着宫中假山溪水走，可总是有意无意地往皇宫边际走，问起了则说是追着某个宫女太监看入了迷，再细问下去，尤歌便要摆出一副“人老花黄”的凄凉样子，说自己老了，总是羡慕十来岁的孩子，不由得看入了迷。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下去……也没有什么人能忍心再问下去了，若是将她“追着宫女太监看入了迷”而多走的那些路在地图上画出来，便能颇为诧异地发现，整个皇宫的边际都断断续续地囊括在里边了。
这么一想清楚了，王福便不禁后背发凉，直冒虚汗，额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求饶道：“奴才罪该万死！”
“你是罪该万死。”而后秦临恭斜睨了他一眼，话头一转，道：“派人将皇后给朕盯紧了，还有长清，朕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福正领了命准备退下去进行部署时，秦临恭又叫住了他，补充道：“宫中戒备最薄弱的地方不要动，在那些地方暗中部署兵力，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放过。”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