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正到了这个日子，尤歌才如梦惊醒一般想起了今日是长清的头七。
即便如玉说过，是她亲手将长清埋葬起来的，可尤歌依然不相信，长清的死讯让尤歌不仅仅对这个皇宫，而对整个世间，都有了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尤歌对秦临恭说，要借着这个孩子的机会，大赦天下，其实只是想着大赦天下的消息放出去后，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不知道。若是他还活着，那么长清肯定会知道，而依着长清的性子，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告诉尤歌说他还活着。可整整七日过去了，长清没有一丁点儿消息。尤歌才终于愿意相信长清是真的不在这世上了。
可她不想穿一身白。
那是长清喜欢的颜色，对于她来讲却已经太过干净，于是难得愿意穿了一身正红，这红是血的颜色，又好似比血还要艳上几分。
今日也算是天公作美了，日头藏在厚重的云层后头，天阴着，却并不像初秋惯常带着的那股子令人难受的潮湿。
她穿着这一身艳红的衣裙在阴天不甚明亮的光华底下站着时，总有让人误以为这衣裙是活生生的，是会流动的幻觉。
尤歌抬头望向天际，被如玉在仔细盘好的鬓间插着的金步摇晃荡着发出细碎声响，她眸中光华若天光一般，晦暗难辨，叫人看不出心中的想法。
若真如世人所言一般，人死后会化作一缕青烟，升向天际，那算不算是最大的自由了？
尤歌脑中没由来地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很快，尤歌的视线被阻断了。她转头望去，站在她身后的人正是秦临恭，他将手横在尤歌眼前，语带笑意道：“盯着太阳看做什么？莫要灼伤了你的眼睛。”
尤歌笑一下，权当是对秦临恭的回应。
“走罢，宫人已经将东西都摆好了，人也都到齐了，就等你这个正主儿去了。”
秦临恭对着尤歌伸出一只手，示意她将手搭上去，好让二人挽着手并肩同行。尤歌顺从地将手搭在其上，任由秦临恭将她的手攥紧了，就这样走了片刻，尤歌嗓音柔柔地开口道：“皇上，今日臣妾只想与皇上二人相处。御花园那些人……臣妾一个也不想见。”
这算是撒娇了。
秦临恭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没说话。尤歌此时将另一只手也适时搭在他手臂上，继续说：“这本就该是臣妾与皇上这夫妻二人庆祝的事，不是么？偏生那么多人来凑这个热闹，也没有一个是当真为臣妾开心的，全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罢了。这样的热闹，臣妾不喜欢，腹中的孩儿也不会喜欢。”
秦临恭的眉目终于软和了下来，语气也不禁染上了几抹纵容的意思，在尤歌手心带着宠溺意味地轻轻捏了下，道：“依你的意思便是。”
尤歌今日大约真是兴致来了，牵着秦临恭的手走到了临歌殿后头的小花园，里头有一座夏日里用来乘凉的亭子。
二人到这儿的时候，亭子里摆着一把琴，秦临恭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便是尤歌惯用的那一把，不禁笑了出来，道：“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怎么偏生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说？”
秦临恭倒是还真没有怪她的意思，他也不在乎御花园中等着的那一干大臣，横竖是他的天下，是他的臣子，他不去又能怎么样？
“怕皇上觉着臣妾无理取闹。”尤歌松开了牵着秦临恭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琴后坐下了。
“到了这会儿说，便不无理取闹了么？”秦临恭一时间没能理解尤歌这句话的意思，但心情总归是不错的，便与她打起趣来。
尤歌却并不回答，而是坐定了，轻轻拨了几下琴弦，又将已经走了音的几条琴弦紧了紧，才抬头问道：“还是无理取闹。臣妾这不就是在向皇上赔罪么？臣妾替皇上弹一曲罢，虽是许久未曾动过琴弦了，技艺或许不如往日了，也该还是能入耳的。”
秦临恭三两步走至尤歌身侧坐下了，道：“你这话有失偏颇了，整个皇宫中，整个京城，朕要去哪儿寻比你更厉害的琴师呢？在朕心里……没人比你更好了。”
秦临恭顿了顿，接上：“不然皇后又怎么会是你。”
“是啊，”尤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道：“臣妾倒是一直好奇，为何就偏生是臣妾呢？”
连秦临恭自己都没想到，他还真被这话问住了。
他爱尤歌，胜过江山，胜过一切。若是让他选，他甚至能放弃自己手中的一切，来换尤歌与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秦临恭如今只能想起自己现如今是为何爱着尤歌，那当初呢？当初为何一眼便陷进去了？
是无双容貌？秦临恭自问不是的。皇帝什么样的貌美女子没见过？
是那一手绝妙的琴？好似也不对，宫中琴师也不逊色。
所幸他也不必找出一个答案。
“朕心悦你，便是你。”
尤歌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味不明，却因特意涂上的殷红嘴唇而美得勾魂夺魄。
“臣妾……为皇上奏一曲孔雀东南飞如何？”
这曲子……秦临恭又不是对乐理一窍不通的，自然知道孔雀东南飞讲的是些什么，于是秦临恭问道：“为何是这支曲子？”
“皇上大约不清楚，今日是长清的头七……是，他死了，自尽……”尤歌轻笑一声，自然而然的忽视了秦临恭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开始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想来皇上也不在乎，他于你而言，不过是蝼蚁般卑微的存在，皇上连说一声都不用，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将他置于死地。其实我也一样，世人说我盛宠，说我祸国，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能耐，权力自始至终不都是牢牢地掌握在皇上手中么？我能出谋划策，能巧言令色地讨皇上喜欢自然最好，可即便是再怎么完美的人，等皇上有朝一日腻味了，我不还是死路一条么？”
“世人总是糊涂，他们看不清就算了，可一度连我自己也都被这假象所蒙蔽住了。连我也自以为是地以为皇上是爱我的，可你根本不爱我。我怀疑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你所谓的爱只不过是沉沦在自以为是的痴情里面，难以自拔而已。”
“够了！”秦临恭终于遏制不住自己，越发浓烈的怒意，伸出一只手成长，眼看一巴掌就要扇到尤歌的脸颊上，尤歌却不躲不闪，甚至面上依旧带着讽刺的笑。
最后服软的人到底还是秦临恭，他这一巴掌终于是没有能够落到尤歌脸上，而是转向一掌劈在琴上，只一瞬间，这一掌的力道便让琴身开裂。
“皇上为什么不打我？是不想亲自动手破坏了自己的深情么？还是舍不得？”
尤歌面上还是挂着笑容，事实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刻是不在笑着的。而秦临恭生平第一次，觉得尤歌的笑容是这样的刺眼，甚至让他恨得牙痒。
“既然皇上舍不得下手，那我就当皇上没有异议了，臣妾为皇上弹奏的最后一支曲子，臣妾希望，皇上用心听。”说罢，尤歌便就着，被秦临恭打得开裂的，古琴，弹了起来。
琴身已经有一条长长的裂缝，琴音自然也不可能准到哪里去，可尤歌只当做没听见，甚至觉得这琴音比琴身完好时听起来更为美妙，皇宫中太多完美的东西了，而物以稀为贵，不完美甚至更加珍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