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好像所有事都围着这个长清公子转了，尤歌从秦临恭离开临歌殿之后便急匆匆去了太医院，连凌云借故溜走都没放在心上。
“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太医院里头当值的太医有六名，已经齐刷刷地在地上跪着。
尤歌并不急着让他们起来，而是一个一个的打量着他们的身影，试图将记忆中的那些太医们与眼前的对上号。
“王太医？”尤歌试探性地问，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王太医是太医院之首。“本宫有个……故人，骨头中穿了一枚木钉，你可有法子能将它取出？”
本朝有类似的刑罚，将青铜铸就的锥子钉入受刑者体内，也有些许钉偏了的，钉在了骨头上，太医们往往需要处置受刑者的伤口，以免他们死的太早。
故而被点了名的王太医并未多犹豫，道：“不知娘娘这位故人，骨头中是何时穿进的木钉？”
这尤歌是并不清楚的，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长清为何会被困在礼部侍郎府中，更来不及去想他脚上的镣铐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又为何戴上。
尤歌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只能反问道：“新穿进的如何？若是陈旧的老伤又如何？”
王太医道：“若是新穿进的，微臣在内的大多数太医都经手处理过，有把握能让娘娘这位故人不再受一次苦，而直接将木钉取出来。”王太医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才能不吓着眼前这位位高权重却也娇生惯养的皇后娘娘，因着是一边想一边说的，王太医说得十分慢。“若是陈年旧伤么……微臣是断不敢轻易动手的，须知若是一个不留心，再将木钉取出来的过程中，行差走错了一步，便可能会危及那人性命。”
尤歌的脸色骤然变差了许多，王太医便猜测，此人的伤是陈年旧伤。
“微臣斗胆多口多舌的问一句，娘娘这位故人的伤在何处？”
“这又有何干？”尤歌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基因长清伤在脚，但凡稍微多想一丁点儿，就能发现长清的伤不是普通的伤，而是与富贵人家中最下等的异族家奴别无二致的，为了磨灭野性而钉进去的镣铐一模一样。
“娘娘，这伤口位置不同，处理的手段也就不同，更遑论恢复的快慢和难易了。”
尤歌语速极快，两个字几乎吞在了喉咙与唇齿间，可还是能让在场几个为数不多的太医们听见。
她说——“脚踝。”
这话一出，不仅仅王太医，其余五个太医也都在一瞬间便明白了这所谓的“木钉”其实是一副镣铐。
可只有王太医神态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说实话，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医术都很高明，根本上是不相上下，可王太医能够成为太医院的首领，便是因为他相比起太医院中其他的太医们要格外的圆滑。王太医道：“这倒不难处置，娘娘放心。”
“那便劳烦王太医明日与本宫走一趟了。”
“娘娘言重了，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王太医做好了送尤歌走的准备，却见尤歌踌躇着，脚步要迈却不迈地。王太医何等机灵，当即站起身来，道：“看样子娘娘的随行好像不在，不如微臣送娘娘出去？”
尤歌顺着他的话点了头。
待走出了太医院，确定除他们外再没人听得见二人之间的讲话，尤歌才忽然停下脚步，道：“王太医，此事……本宫希望你与太医院诸位太医都替本宫保密。”
尤歌来得太匆忙，满心满眼的都是找一个能将长清的伤治好的太医，而忽略了宫中人多眼杂一事，想到这儿，尤歌眼珠子一转，道：“不。王太医，你回去后便告诉你的同僚们，说本宫不需要医治那位故人了。待明日，本宫召你来时你与本宫一同出宫便是。”
王太医也不问旁的，只连连点头应是。
“辛苦王太医了。”尤歌语气温和地说。
“娘娘哪里的话，这也不过是微臣的职责所在罢了。”
心中所记挂着的事情做完了，尤歌正想回临歌殿时才想起来凌云走了。
可她是为何走的？这尤歌居然记不起来了。
罢了，尤歌心想，无论是何事，她记不起的总不至于是大事，这么半个时辰也该够了。
这样想着，尤歌便迈开了步子，朝着临歌殿的方向走去。当尤歌在寝殿中坐着将手中的一本书都看完了时，凌云还未归。
尤歌问：“如玉，本宫回来多长时间了？”
如玉道：“回娘娘的话，您回来有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凌云去做了些什么？
大约真是白天不能说人，尤歌话音刚落，听见凌云掀开寝殿中垂着的珠帘走来。
“去做什么了？”
凌云在尤歌身前七八尺处站定，道：“回娘娘的话，王公公找奴婢去问了娘娘近日身子的情况可有好些。”
尤歌沉默片刻，道：“是皇上让他问的？”
凌云摇头，道：“不，王公公是瞒着皇上的，皇上该是不清楚此事。”
“嗯。本宫找了太医，明日我们一同出宫，本宫明日要将长清脚上的镣铐取下来——你一会儿去与长清说一声罢，你不亲自去也可以，派个人去就好。”
“是。”
翌日
“长清。”这两人之间还隔着不近的距离的时候，尤歌便迫不及待的叫了长清一声，语气温温柔柔的，颇有几分像前几日与秦临恭说话时的态度，只是这回是发自真心的。
“这位是从宫中来的王太医，是太医院之首。王太医医术高明，定能将你脚中的镣铐取出来。”
长清闻言，用温和中带着距离感的目光打量着王太医。王太医则微笑以对，首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长清公子，可否将衣摆掀起来，让老夫看一看你脚踝上的伤口？”王太医语气亲和，以长者的慈祥姿态，对着长清说话。
长清没怎么犹豫，将下衣衣摆提至脚踝以上，露出了钉在骨肉之中的镣铐。
这不仅仅是王太医第一次看，也是尤歌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一副镣铐。镣铐明显是实心的铜铁，已经挂了铜绿，其重量可想而知。
王太医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查看了镣铐周围的伤势，面色沉沉，这让长清和尤歌都明白了，他的伤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娘娘，这位公子的伤势，比微臣原先设想的还要严重些，若是当真要将木钉取出来，却又不触及双足上的经脉，怕是不大可能的，而这有极大的可能会让这位公子落下终身残疾。”
尤歌一听，顿时失了方向。他既不希望长清像个奴隶一样，终身戴着镣铐，也不希望长清因此而落下残疾。
“还请她也帮我取出来吧，层级变残疾，也好过如今这样。”尤歌还做不出选择的时候，长清已经替自己，做了选择，话语中甚至还带着些即将解脱的轻松笑意。
“公子当真要这么做吗？不如考虑一下别的办法？”王太医想了片刻，道：“我能替你将露在骨头外边的木头全部削去，待到皮肉长好后，从外边是看不出来的。”
这听起来的确是最好不过的法子，可长清却几乎不带犹豫的拒绝了。
“不，长清只愿太医将我双足中的一对木钉彻底取出来，无论是跛脚还是什么别的，我都愿意承受。”
长清的态度如此斩钉截铁，不难想象这两只木钉对他精神上的摧残有多重。
尤歌语速缓慢到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王太医，既然长清这么说了，你便将它取出来罢。”
既然二人都希望将它取出来，王太医也不再说什么了。
“皇后娘娘，微臣劝您还是不要看为好，以免引起身体不适。”王太医微微弓着腰，做了个往外请的手势。
尤歌一直站在原地摇摆不定，凌云便轻轻扯着她的袖子，将人带了出去。
尤歌不曾想过，等待也会是如此焦灼的事情，尤其是房间里头时不时传出来，长清明显经过压抑了却还是掩盖不住痛苦的呻吟，这仿佛将她整个人整颗心，放在火炭上炙烤一般。
可当最后一声叫喊消失，尤歌即便是趴在门边上，也只能听见王太医与他的帮手之间的交谈事，尤歌又担心起了长清的状况，一时间竟控制不住力度，硬生生将门推了。
门吱呀一声响了，房中所有人都朝她看来，尤歌眼中却只容得下正中央那个浑身血污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