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直松开她,状如疯癫。
“我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知道,她毒死一个人容易,却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吗?宇文邕怎么会原谅她——上一代的恩怨,为什么要下一辈的来承受,她,真是老糊涂啊……”
袅袅想,是啊,她又要如何原谅叱奴氏。
这个伤心之地,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珍重。”她狂奔而去。
宇文直失声痛哭。
他们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梅花树下,宇文邕手中拿着一把剑,剑柄上系着那年她用璎珞编的一只兔子,有些旧了。
他原本想把这把剑送给她留作纪念,追到这里,听到他们的谈话,握剑的手颤抖不已,竟然不受他的控制。
并且这次过后,他的右手突然使不出来力,从此以后以左手代笔而书。
在他背后,相距三丈远,叱奴氏本来是尾随幼子而来,却看到这样一幕。她的长子从她侧面路过,竟然都没有发现她在这里。
她心中一时大痛,喷出一口血来,滴在积雪之上,颜色是那样的鲜明。
她错了,她醒悟到。
她原本只是恨独孤幽若,这才害死她妹妹的男人。
却为什么会害了她自己的儿子?
害了她自己。
宇文邕从此没有踏入蓬莱殿一步。
宇文直偶尔去,也从来不在她的面前提宇文邕。
但是叱奴氏还是知道他的右手不能用力一事。
无天去到民间,访遍名医,也没人能治好他的右手。
他淡淡的道,算了吧,多大的事。
多大的事。
他越来越勤劳,通宵达旦批阅奏折这样的事,紫宸殿的宫娥们已经是司空见惯。
自从虞姑娘离开以后,皇上不怎么爱说话了。
只是偶尔抬手要拿茶杯时,会突然道:“袅袅……”
然后是冗长的静默。
杯子也不拿了。
盯着手中的奏折,默默的发呆。
他总以为她还在。
这样子过了好多年,听说还是没有收到宫外来的信。
宫娥们也总在议论皇帝的动向。
比如又去问了司信局的,宫外来信了吗?
那时候虞姑娘刚走那两年,皇帝每日都去问。
这几年,渐渐去的少了。从刚开始隔一天就问,到隔两天一问,到现在的半个月才去问一次。
从刚开始,殷殷期盼的口气,到后来,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淡淡的问。
不是不抱希望,是不知道该抱怎样的希望吧?
大家都在说,皇上又老了。
又过了几年,有人说,皇上终于想通了,要纳后了。
是突厥公主。
听说是个美人胚子。
其实美不美,对于宇文邕来说都无所谓。
他这些年,已经加紧对长子功课的监督,每日必须亲自教授两个时辰。
李娥姿怕他累着,也怕累着孩子,却也不敢怎么劝,只偶尔天晚了,就借口要早点休息,但是每次宇文邕都会跟她说。“这么早,你要是累了,先行安置吧。”
渐渐的,李娥姿也不再劝了。
是大臣提的建议。
说是先帝(宇文泰)在时就定下了这样一门亲事,只是前两任帝王在位期间,突厥王膝下掌上明珠没有到年龄,所以才没有将那事提上日程。
如今,突厥公主已过及笄之年,应该兑现当年口头之亲。
于是,宇文邕就准了,立即有朝臣安排使者出使突厥。
商议此事。
这年十月三十,皇帝突然急召朝臣议事。
驳了商议婚嫁日期这折子。
朝臣皆不明所以。
他已然甩袖离去,只留下四字,“朕意已决。”
这年这天没有下雪。
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长子出生那日……原来却是她的生日。
他在今晨起来,突然头晕脑胀,倒下之时一把抓住床帐上挂的佩剑,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好久没有看过的剑。
兔子真的很旧了,那人的面容也已渐渐模糊。
是他的记忆在慢慢退化。
他已经不适合在皇位上久坐了。
只是长子年幼,他实在没法一走了之。
轻轻摩挲在兔子上,突然看到几个字。
“十,三十,袅。”
以前为什么没有看见?
在一起快要两年,他从来没有想起来问她生日是哪一天。
是啊,她也没有问过他。
是因为她写在了兔子上而他不曾发觉,她心中怨他?
他苦笑。
摔了紫宸殿里面所有可以摔碎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几件是价值连城的。
他一向节俭。
除夕那夜,司信局终于来人了。
彼时他坐在金案旁,看着底下的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他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始终带着笑意。
在朝臣面前,他从来就不会失态。
除了司信局的人手捧书信近前时,他不小心打翻手中金盏。
颤抖着手接过书信,大殿内无人说话,落针可闻的安静。
激动过后,愤懑难抑,他举手就要拿到烛火上燃去,一道声音制止他的行为,“皇上,是北齐高郑氏信函。”
离火苗一寸之距,他收手,展信。
原来,是他们诞下一对龙凤胎,与他报喜。
再无旁话。
信函如枯叶在风中飘零,跌在金案下地面。
不是她呵。
她还是这般狠心。
自从离开,从此杳无音讯。
独剩他,满怀思念。
他莫名仰天长笑。
五六八年,北周皇帝迎娶突厥公主,据说那日公主头上没有任何头饰,只在髻上簪着一朵栀子花。
“皇上,经年不见,您还好吗?”十七岁的阿史娜面容娇美,笑意澹然。
那一刻,宇文邕仿佛见到了袅袅。
说不出为什么。
她们明明长得并不像。
所以婚后,他待她百般之好,宫内都在传,那是谁也比不上的。
宫外一位黑衣女子闻得诸言,唇齿含涩。
宇文邕,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来找你,你却已经找到真爱了吗?
拖着灰败的心情,绝然离去。
世事总是这般弄人。
叱奴氏已经多年不曾踏入紫宸殿,这日前来,是听说宇文护在朝堂发难。
她的儿子受了委屈。
宇文邕微微一怔,即从椅子上起身给她见礼,“母后。”
多年未曾喊过,出口是这般陌生。
叱奴氏两眼生涩,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认自己的呵。
“多年前,你要诛杀宇文护,是我不允,如今我知道,你已无除他心力,若我助你,你可能原谅我?”她傲慢半生,何曾用这般低声的口气说过话?
宇文邕没有做声。
她苦笑,与他耳语。
宇文邕却怀疑的看着她,“就这样?”
她点头,“你最后再听我一次,再错不了。”
含仁殿。
是的,叱奴氏已经多年不住蓬莱殿了呵。
蓬莱是仙境,她却不是仙人,还是不住吧。
太后宴请皇后以及众位妃嫔,已是薄醉,妃嫔们久劝不下,只得去找了皇帝。
其时皇帝正在文安殿,与受召而来的宇文护讨论军机要事。
皇帝闻言,眉头深锁。
宇文护察言观色,问了句,太后酗酒有多久了?宇文邕叹口气而后道:“不瞒兄长,太后年事已高,很爱喝酒,这个样子前后已经一年之余。现在不是亲近的人,还不准到含仁殿拜见。时喜时怒,脾气很是反常。过去朕虽然劝告过多次,但她都听不进去。”说着看向宇文护,缓缓道:“今天既然是兄长拜见,希望您再劝劝太后。”
宇文护倒也没有推辞,只是问:“皇上都束手无策,臣又该如何?”
宇文邕想了想,便从书阁中找出一册《酒诰》交给宇文护,宇文邕对他说:“拿这个来规劝太后吧,或许有用也未可知,毕竟太后是自小读过百书之人,这个就算没有读过,至少也听闻过。”
宇文护应了。
宇文邕和宇文护入了含仁殿之后,宇文护按照宇文邕所言,向太后朗读《酒诰》。“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叱奴氏眼神迷离,似笑非笑。
宇文护缓缓念起,脑中穿插过什么画面。
宇文邕原本就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瞅准时机猛地出手,用玉笏从后面打去,宇文护一下子倒在地上。含仁殿大太监,太监何泉立即拿御刀砍向倒在地面的他。
血溅三尺。
不过三五刀,宇文护已然动弹不得。
一双浑浊的眼睛像是含着无法说清的情感紧紧盯着叱奴氏,弱弱的喊道:“幽若……”
一代权臣宇文护,就这样死了,最后只吐出了两个字。
他最爱钟爱的女人名字。
叱奴氏笑出了眼泪,宇文邕默默看着,一挥手,带走吓傻的嫔妃。
叱奴氏跌跌撞撞的走到宇文护的身边,将他拥在怀里。
“阿护,我终于为自己报了仇。”
她这一生最爱的男子啊。
她以前也是滴酒不沾的。
是他说,不会喝酒的女人,怎么能当我宇文护的女人?
她哼的一声,要他教她喝酒。
那一夜她没有醉,他却醉了,她偷偷的亲他,他险些没有把持住,忘记是谁来打断那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