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冷的手……
“爹爹……”
没有回应。
风从没有关上的窗户外吹进来,他身上披着的大氅滑落地面,袅袅低头去看,却见案下地上赫然醒目的血迹。
血……
“啊——”响彻云霄的凄厉。
宇文邕闻禀赶来,袅袅瘫痪在地上痛哭,他心里不可谓不惊,御医检查的结果令他更是暴怒。
七窍流血。
鹤顶红。
宫中剧毒。
“你们都走开,不准碰我爹爹……”她发疯一般抢过爹爹的尸体,扑通摔倒在地,她哭到无法呼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像是永无止境。
早晨才在一起吃过饭的不是吗?
为什么会这样?
“你帮我查,你帮我查出来到底是谁……要这么丧尽天良……”她哀哀痛求,泪水汹涌。
如果痛哭能唤回已逝的魂魄,如果可以以命换命,她竭尽所能都只想换得爹爹的重生。
“查出来,我与他不共戴天!”
宇文邕最后无法,只得将她劈晕。
蓬莱殿内。
叱奴氏抚琴,面色淡然。
宇文邕面色清冷,一直在克制,“为什么?”
丁咙阵阵响,琴声悠扬。
“朕问为什么!?”
叱奴氏怒拍在案,“这是你与母后说话该有的态度吗?”
宇文邕扶额长叹,她这是认了?
“我的痛,我的恨,你又明白几分?”
宇文邕微微无力的道:“朕,不明白,再也不想明白。”
叱奴氏大惊,“你去哪儿?你给我站住。”
寒风凛冽,清冷背影一去不复返。
叱奴氏手掌握紧,怒火中烧。
什么叫做从此寸草不生的荒芜。
什么叫做从此音容不在。
什么叫做痛到深处哭不出。
幼时的淳淳教诲历历在目,一家人温馨相处的情景恍然如昨,为什么现在看到的是一片白呢?
那样浓墨的黑的棺木,死气沉沉的冰冷氛围。
是谁的哭声悲切。
是谁的心灵在颤抖。
是谁的安慰声声又疼惜。
楚楚啊,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竟然是……报丧。
楚楚,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人的命为什么这么的苦?
虞安的后事,宇文邕一手操办。
说起来他也不太懂这些。
父亲去世时他才十三岁,所有的事情都是宇文护一手操办,他也是在那一次才了解,原来人的身后事是这么有讲究,这一次在虞安的事情上,他倒是比较在行,一应大小都是他安排,极尽热闹奢靡。
只是对于已经走了的人来说,一切都是虚妄。
入土为安。
头七那日,袅袅再一次泪湿衣襟。
虞安陵墓前,久久跪着不曾起身。
宇文邕这才长吐一口气。
自从那日被他劈晕再醒来,她一句话不说,也不哭。叫她吃饭她也吃,只是一切都得人给她安排,提醒。
今日哭出来,不再憋在心里,也是好事。
“逝者已矣,生者安心,袅袅,不要再哭了,让你爹毫无牵挂的离去吧。”她哭了半个时辰,他才轻轻揽住他的肩头说。
袅袅浑身都在抖,只觉得冷。“宇文邕,你查出什么没有?”
宇文邕眉目一低,“没有,再给我些时日。”
“哦。”袅袅抹了一把脸上泪,抬眼看向他,“听合欢说,你把沉香赐给魑雷了?”
宇文邕微微松下一口气,点头,没有说别的。
他的表情她尽收眼底,“听合欢说,你已经近十日不曾去蓬莱殿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宇文邕凝进她眼中,她神色那般清冷,唇色苍白却透着讽刺之色。
她……
“你听我说。”
“皇上请回吧,奴婢想和爹爹再说会儿话。”她轻轻一挣身子,自去到近前一些,将背影留给他。
宇文邕心中苦涩,到底先回宫而去。
袅袅苦笑不已,望着墓碑上“虞安”两个大字,恸哭出声,“爹爹——”
把虞安二字念快一点就是元字。
孝武帝自有陵寝,这里只属于他虞安的归宿。
爹爹,我会好好的,您安息吧。
大雪纷飞,无边无际的白。
袅袅枯坐一整日,终究下了决心。
什么也不用带,什么都不属于她。
她缓缓走在白玉砌的扶栏上。
紫宸殿后面,宇文邕特意为她新建的一方天地呵。
半个月前完工的。
这里马上也要不属于她了。
一旦走出这里,她就真的不会回头了。
茫茫天地中站了良久,终究去了紫宸殿。
大殿内很是空旷,安静得像是一个人没有。
却分明站着十几个宫娥。
依然如往日一样,分两列,垂手待命。
他眉眼如初,安然的坐在金案旁,览阅着奏折。
突然,他放下手头东西,僵坐良久,不曾抬头。
她知道,他发觉她来了。
金案前三步位置站定,是她一向有的规矩。
“宇文邕,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宇文邕藏在袖子内的手紧握成拳,顿了片刻才点头。
袅袅一笑,“想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既奇妙,好像也是注定的。想当年当日,我们在军营初见时,我就叫你郎君,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再也无法叫第二次,如今想来,是在那一声里就将缘分叫尽了吧……我们的缘分,竟然是这样的浅。”
微微的痛,淡淡的涩。
满心的麻木,满身的疲惫。
他到底抬起头,眉间若蹙,是痛色难抑。
几番动唇,皆无声,无言。
他君临天下,天下第一人,竟也没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将心爱的小女人留在自己身边。
共看万里河山的锦绣繁华。
孤家寡人,说的却是他。
宇文邕而已。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等我……”却是冗长的停顿,“等我收拾好了心情,我想我会写信给你的。”
“真的吗?”沙哑破碎的一声问,男儿有泪不轻弹,却也温热了眸仁。
“真的,当然是真的。”怕他不信,她笑着说的。
但是后来,直到他薨逝,也没有收到一封她的来信。
宇文邕起身,感觉腿根发软,步步艰难走向她,“让我再抱你一抱。”
袅袅鼻头发酸,看着他缓缓走近,眼见他伸手过来,她突然往后退去。
她怕,她不能再贪恋这个从来就不应该属于她的怀抱。
“宇文邕,要记得初衷,做个盛世明君。”
她走了。
就这样跑了。
他甚至连追去的勇气也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最富裕的人。江山万里,处处是繁华,却唯独从此缺了她。
国库的钥匙,她再也不来取了。
而开启他心门的钥匙的她,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生,竟是缘分已尽。
他不过虚岁十九,她也才十七不到。
来时没有携带一物,去时两袖清风。
当然除了手上撑的伞。
御花园的冬天萧瑟一片,她在梅花树下停住脚步,神色淡淡看着那人。
宇文直缓缓开口,“决定走了吗?”
袅袅点头,没有说话。他肩头都覆着白雪,他是特意等在这里的?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要在这时候出宫,并走这条路的呢?
“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他笑着问。
她摇头,没有必要了不是吗?
“哦。”宇文直像是料到了,也没有勉强,只是说:“你当日说的更幽美的房子,我建出来了,就是那种可以等你将来老了,随性的看星辰变换,伴日月清风的地方。春兰,夏荷,秋枫,冬梅,我都种了,房间都安制专门可以推动的纱窗,纱窗外边就是一眼看不尽的美景。假山上石洞口里流下的潺潺细水,大片白果树林,水上幽亭,亭内专门抚琴的琴师我也安排了……我也单独开辟了一个花园出来,路口吊了一座秋千,秋千的左右两方都种着枫树,不过这时候是树苗,得等再过三五年,才能荡着秋千赏红叶……”
真是美。
愣然以后的她,朱唇到底一弯。
“谢谢你,我祝你早日找到那个可以和你并肩携手一生的女子,在你建的府邸里面,白头到老。”
宇文直眼底生痛,缓缓摇头,“你明知道……”说不下去了。
袅袅缓缓又一笑,“保重。”
越过他就走。
宇文直闭眼大喊,“你就不能留下来吗?跟我一起坐在秋千上赏红叶?”
袅袅亦停住步子,知道他看不到,还是摇头。
宇文直缓缓笑了,“是啊如果可以留下来,你也不必要离开了。去了我那里,和留在皇宫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是你不能,是你没法……同样是我母后的儿子呵。”
宇文直猛地转身,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我们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陪你去领略天下美景,去吃尽天下美食,好吗?”
袅袅眼中滑出泪来。“你别说了。”她心里太痛,还能说点什么?
“我也不想说,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从小,我母后是那样的疼我,我也以她为骄傲,我最崇拜的就是她,虽然我知道她为了我和宇文邕的关系不好,虽然我表面上装的很不喜欢宇文邕,但是我们毕竟是亲兄弟,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总想纵使我们再不和,到底也是一家子骨肉。可是我母后啊,这么睿智,这么冷静,这么让我崇拜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来伤我们的心?她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样绝,让我们这样没有回头的路。”宇文直说得哭起来,“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可以拥有你,我更气你,他没有给你任何名分,你也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我是嫉妒你们,甚至想把你抢过来,可是我也只是这样子的想。走到今日,我宁愿你们两个走在一起,我宁愿我每天可以嫉妒一下,可以恨一下你们,然后偶尔去你们那里蹭饭,或者偶尔再调戏你一下,但是你终究是我的嫂子,你到底是我的嫂嫂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