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微微侧头,通过几个人影的缝隙可以看见陆子谦被扣着氧气罩的小半张脸,却不大能看得清他呼吸的起伏,那是他从小守护到大的人,想着极尽所能让他一生平安健康。
但如今,他人生未过三分之一,一条命却在他手里来回挣扎,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一次比一次危险重重。
他想,梁木槿或许是不知道失去的味道,所以才如此屡次三番任性逃跑,即便他心疼她在外面日夜守候,但仍旧希望她能够明白。
某些人,如果失去了就真的失去了,任凭找遍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不会再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懊悔和自责,一个都来不及。
梁木槿默默坐在家属等候区,护士进进出出,医生走路带风,谁都不会注意长椅上坐着的人,她旁边坐着困顿不已却不愿离开的陆子谚,此时正支着额头打盹。
昨天陆子谦醒了一次,到了探视时间,包括程越在内,谁都不同意让她进去,只是陆子谌匆匆进去瞥了一眼,出来之后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
她的心像是被划拉开一个无底洞,那些期待、盼望、情深意长还有来不及说的话一股脑落进去,想要抓却和手里的流沙一般,流速陡然加快。
ICU通道的门从里面拉开,匆匆走出一个护士,手里扬着一张单子站在等候区前面的过道上。
“陆子谦的家属。”
“我是,我是他妻子。”
梁木槿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一旁打盹瞌睡的陆子谚陡然清醒,晃晃悠悠也迎了上去。
“我是他姐姐,护士,有什么问题?”
“这是病危通知书,请在上面签个字。”
护士冷静的声音几乎漠然,她将手里的纸递给梁木槿,轻飘飘的掂不出分量,旁人稍有走动便能带起一阵风吹起来,梁木槿一时间大脑空白,眼前蓦然起了黑雾,耳畔是嗡嗡的鸣叫声,她哆哆嗦嗦地抬手,第一次竟然没能抬起来。
陆子谚却已经不由分说抢过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分明也在抖,但显然比梁木槿沉得住气。
“拜托你和程医生说,恳请他竭尽全力。”
护士拿了一份离开,剩下一份还捏在陆子谚的手里,梁木槿站在原地晃了晃,她腿软的有些站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长椅上,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
那种惶惶可不可终日的恐惧与绝望弥漫在她的心头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她动了动嘴角,无助地看向一旁的陆子谚。
“姐……”
“两年前,我和大哥,也是在ICU的家属等候区外面,搓着手,心慌弥漫,希望程越从那扇门后出来告诉我们,他脱离危险可以被送入普通病房了,可是……一连四次,我们哆哆嗦嗦地迎上去,收到的不是病情转好的消息,而是如出一辙的病危通知书。”
这几天,家里面的人每天换一拨过来陪梁木槿等着陆子谦,连指责的话都没再说,她木木讷讷地窝在一边,听到任何响动都会第一时间抬起头站起身迎过去。
等待难熬,尤其是等待一场生死角逐,梁木槿一直都没敢哭,可是,陆子谚那一席话平铺直叙地倾倒出来,就像是在她已经破洞的心口再狠狠地咋了一斧头,那些勉强压抑的恐惧、自责、懊悔如同决了堤的潮水顷刻间席卷了她。
她终于没能控制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只好用力咬着唇瓣不让哭声从唇缝间溢出,但是,忍耐比想象中难得多,陆子谚站在一旁,此时终于愿意坐到她身边,她将手臂放在梁木槿的肩背上,刚一触碰,梁木槿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姐……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她声音哽咽得不像话,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蹦出来,夹杂着无能为力的颤音。
陆子谚看着她,既怨愤又心疼,此时她自己一颗心也是无所适从,犹豫着是不是该给陆子谌打电话让他来。
“相信程越……”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要他能活蹦乱跳的站在我面前,让我现在就去死我也愿意……”
“闭嘴,别瞎说!”
下了那张病危通知书之后的第二天,陆子谦一直压制不下去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感染得到控制,到了下午终于悠悠转醒。
他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微微掀开的眼皮模糊看见头顶惨白的颜色,还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复苏的痛楚和熟悉的似乎被人强行抽出的力气流失感率先占领了他的感官,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的额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犹如剔骨剥肉,陆子谦再熟悉不过,他轻轻阖上眼皮稍微缓歇了一阵才有慢慢睁开,视线清明了不少,于是他又试着挪动着四处看了看,隐隐看见坐在不远处沙发里的程越,他正在旋开一个小药瓶,不知道是视线不够清明还是身上复苏的疼痛令他不堪忍耐,他看见程越拧药瓶的两只手似乎是哆嗦的,药片倒出来,药瓶却骨碌掉落在了地板上,但似乎要捡起一个药瓶会浪费过多的体力,程越干吞下药片之后将头后仰,轻轻吐出一口气。
陆子谦愣愣的看着,过了好半晌才收回视线,他积攒了些力气,抬手将脸上的氧气面罩揭下,但陡然稀薄的氧气令他呼吸一滞,丝丝缕缕的咳嗽又从唇边溢出。
“子谦?你醒了?”
程越几步奔过来,脸颊上的汗还没有抹干净,配着苍白的颜色落入陆子谦的眼中。
“你刚吃的什么药?”
刚刚苏醒,陆子谦的声音仍是丝丝拉拉的,只有些许的气音,但程越还是听见了,他蹙着眉心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一场对白,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漫不经心地咧嘴一笑。
“早说过让你安安分分住院调养身体偏不听,这不我千里迢迢从A市跑到Z市给你做手术,偏偏染了水土不服的毛病,这两天有点肠胃炎……”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
陆子谦不太确信地看了看程越,但实在看不出别的破绽,于是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放松到一半的身体又陡然僵直,那些刻意被压制在心底的记忆翻滚着浮上来。
他现在在Z市。
他看见了梁木槿。
“程越……”
“先别说话,我帮你做个检查,哪里不舒服就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