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农历甲申年,同时也是民国三十三年。
这一年的1月,中国军队在缅甸发起全面反攻。
2月,中国军队在缅甸大败日军,全歼十八师团。
4月,中国军队在缅甸发起第二次旱季攻势,日军全部崩溃。
8月,重庆国民党破获英国间谍组织,而后与其合作。
而这一年的9月,对于南京的傅家人来说,也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时刻,因为,傅家长孙媳姚玉珍诞下第一子——傅景文。
屋子里刚生产完不久,还有一股很重的味道,家里的佣人们也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
外面,还能隐隐听见傅家长辈们的欢声笑语。
姚玉珍疲倦极了,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耳朵边忽然听到了这样的悄声细语:“怎的八个月就生了?孩子好像没足月。”“这谁能说得清呢?这新少奶奶人也是个活脱的,怀孕的时候照样的踢毽子,和少爷打球,紧张得老太太跟什么似的。
孩子出来得早,大约也是这样的缘故罢。”“这也是了,何况少爷那么中意她,保不齐是晚上那事……”姚玉珍听着这些话,根本没有力气多做计较,于是眼睛也没有睁开,一味地躲懒睡觉。
突然,傅明光抱着孩子兴冲冲喜滋滋地进来:“玉珍,你看你看,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长得真结实。
玉珍,我好开心,我是爸爸了。”玉珍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也没转过身子,眼睛依旧闭着。
傅明光不禁奇怪,“玉珍,你是不是太累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看孩子一眼?”玉珍还是没动静,屋外的老太太,傅氏夫妇却早已鱼贯而入,满面笑容地对这小两口道着恭喜。
老太太喜滋滋地说:“之前哪,我就想过了,咱们家里,明光的学问最好了。
我希望啊,这以后咱们家里能多出几个像明光这样的文化人。
他们这一辈,我查过族谱了,从景字辈。
这孩子大名就叫傅景文,你们大伙觉得怎么样?”屋子里一片的叫好声,傅明光激动地对老太太谢到:“奶奶有心了,谢谢!”老太太笑眯眯地对玉珍说:“玉珍啊,你辛苦了。
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以后养好了身子,可要再给我老太婆多添几个金孙才好啊。”姚玉珍转过身,脸上强撑笑意,低低答应一声。
明光看出她的疲惫,把孩子交给母亲,自己俯下身,握住玉珍的手,满怀深情地说:“玉珍,你辛苦了,谢谢你!”玉珍不说话,只是被他握着的手微微动了动,眼里也是无限柔情与满足。
傅明光对身后的人说到:“我们还是先出去,让玉珍好好休息吧。”玉珍却突然说话:“明光,把孩子放在这里吧。
说起来,我还没好好看看他。
晚一点再叫奶妈来抱走吧。”傅家父母和明光满脸笑意地把孩子放下,带上门出去了。
孩子就在身边,静静地睡着了,玉珍却是连一眼也没有看。
她怔怔看着窗外,院落里的梧桐树依旧青翠茂盛。
因为是乡下,所以还能听到一些田野里不知名的虫蛙之声,显示着勃勃生机。
然而玉珍的心里却是一片寒冬:这个孩子,不是明光的。
早在怀上他来到傅家完婚的时候,她就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用一种意外的方式流掉他。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孩子一直特别健康。
玉珍非常明白,这个孩子就是她和史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一个现实的存在。
未来如果东窗事发,他——将会是置她于死地的最大证据。
玉珍眼神空洞地望着雪白的墙壁,思绪飘飞之间,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了自己身下的枕头。
一念成魔,玉珍没有勇气转头去看一眼这个崭新的小生命,她所有的思维都在如何解决了这个麻烦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那只被抽出来的枕头就这样在她紧咬的牙关和止不住的眼泪中被压到了孩子的脸上。
然而,这个刚刚还在安静地睡觉的孩子突然间哇哇大哭,惊得姚玉珍手一抖,枕头掉在了地上。
她也满眼泪水地赶忙回身看向自己的孩子,粉嫩的小脸,挥舞的胖乎乎的小手和属于婴儿特有的水润光泽就那样映入自己的眼帘。
这一刻的姚玉珍顿觉万箭穿心之痛,这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他是自己的孩子啊,他还那么小,那么嫩,自己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狠手?此刻的姚玉珍恨不得狠狠地甩自己的耳光,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刚刚的想法成真,这一生,只怕自己都要受到良心的谴责,自己这一生,一定不会快乐,一定不会因为没有了这个与史策的孩子而心安理得。
刚刚的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魔鬼!屋外听到哭声的傅太太和奶妈一干人等急匆匆地跑进屋子里来,正看到玉珍满眼泪水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一副自责不已的表情。
傅太太焦急地问道:“玉珍,这是怎么了?”玉珍伤心不已地问到:“妈妈,你快过来看看,孩子这是怎么了?突然哭成这样,妈妈,我该怎么做?对不起,我……
我没有把他照顾好。”傅太太原本的确是有几分焦虑,可是看媳妇也是一脸辛苦担心,便也只得耐着性子说到:“我来看看。”却原来是孩子饿了,要吃奶。
奶妈赶紧过来把孩子抱过去。
傅太太一颗心却也是放下来了,于是便坐下来与玉珍交代一些照顾孩子的注意事项,玉珍低眉顺眼,眼里全是满满的泪水,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等傅太太出去以后,姚玉珍即刻恢复了平静。
多么美好的秋日,让人觉得暖暖的,懒洋洋的。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北平的医院里,仿佛也是一个温暖的,有着美好阳光的日子。
就是在那一天,她遇见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在医院的时候,面对他,少女时候的自己如同最为灿烂的花朵,绽放地如此明艳,开口说起话来是如此的肆无忌惮。
而如今,自己已经做了母亲,那个留给她这个孩子的男人,如今又在何方?南京良景山庄的书房里,曲副官把一张照片放到史策的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穿着厚厚的小棉袄,戴着毛茸茸小猴子形状的帽子。
婴儿眼神清澈透亮,小脸粉嘟嘟的煞是可爱,小嘴微张,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探究。
照片下方蓝色钢笔写的几个字正是史策熟悉的字迹:“100天的景文”。
史策看得格外合不拢嘴,对着照片傻笑,一边对旁边的曲副官说到:“不愧是我的儿子啊,长得就是英气。”曲副官跟着高兴,也是连连称是。
二人一番说笑,忽然安静下来的瞬间,只见史策平静而小心地把孩子照片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的封皮里,低头,曲副官早已帮他点燃一支烟,却看到了史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对曲副官轻轻说了一声:“你出去吧。”曲副官答应一声,带上门走出房间。
关上门的时候,想起过往种种,也是一声叹息。
房间里的史策,悄悄拉上窗帘,屋子里顿时变得昏暗无比,只能大致看到人和事物的模糊影子。
而史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象着刚才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可爱的孩子和那熟悉的字迹,忍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