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方曜曾短暂的清醒过一会,睁了睁眼睛,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人影,只觉得明晃晃的,脑子里混沌的很,身上更是痛得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荣叔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闭上眼,又陷入黑沉沉的梦里。
那梦里倒是昏暗得很,脚踩在地上黏糊糊的,方曜只觉得自己似乎在无意识的走着,每走一步浑身都在痛着,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只觉得一定要往前走。走了没多久,他踩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后知后觉的低下头,地上隐约一个模糊的黑影,似乎是个人形。
“谁?”
他问,这地方没有光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嗡嗡的在周围回荡着,一声声,叫得他浑身冰冷。
“阿曜。”
方曜定在原地,觉得这声音,有一些似曾相识。
回头看去,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从黑暗中徐徐走来,他来到方曜面前,弓下身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唤了一声:“阿曜。”他身形高大,声音却清亮干净,是个少年。
眼眶里似有泪水,方曜眨眨眼,那高大的身影便牵起他的手,将他带离这片黑暗。
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许大夫在脚踏上睡的深沉,呼噜声一阵响过一阵,方曜没法转动脑袋,只能感觉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猜测应该是荣叔的。昏迷的时候痛楚不太强烈,清醒后,整个人从指尖到胸口,皮肉到骨头,无一处不痛,整个人像被拆解过一遍似的,除了疼痛再无其他感觉。
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曜不想打扰任何人,只默默的躺在床上忍痛,忍耐的时间过的异常缓慢,然而半个时辰过后,方曜开始抽搐,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惊醒了脚踏上的许大夫。
许大夫揉着眼睛,唤了荣叔一句,已经连着守了好几天的荣叔尚在迷糊中,但整个人都下意识的跑进来,跟许大夫一起按住方曜抽搐的身体。抽搐中的方曜力气很大,两个人也用了很大的力气按住他,抽搐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终于停止的时候,方曜被按住手脚的位置已经鲜血淋漓。
盖着纱布的伤口重新崩裂,许大夫认命的重新清理一遍,再上好药,幸而云歌岚给方曜用的金疮药是最好的,很快就止住了血。
荣叔忧虑道:“这总是抽搐伤口怎么能好的了?”
“没办法,小郎君受了这么重的伤,会抽搐是正常的,只能慢慢来了,你们平日里多买些骨头回来给他熬汤喝,慢慢会好的。”
许大夫的话并不能安慰荣叔,只因这样的话这些天来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他已然有些厌烦。
“许大夫,我家郎君难受得紧……”话到一边便又咽了下去,却是方曜睁开了眼睛,荣叔的眼眶霎时红了,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哽咽的盯着床上的少年上上下下的看,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荣叔~”少年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荣叔激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双手想抓住他却最后只停在了上方,嘴里连说好几个好字。
许大夫上前查看了一下,发现少年状态还不错,神智是完全清醒了,接连问了他几个问题,少年一一答了出来,只是说完话就又闭上了眼睛。
“放心放心,能清醒就没事了,他身子还虚,多睡睡比较好,你也休息吧,明儿得早起,你家小郎君可还靠你呢。”许大夫安慰了他一番。
荣叔还有些不真实:“这……他既醒来,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大好了?不会再如以前一样体弱多病了?”
许大夫想了想,却道:“不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接下来就看这些日子,恢复的怎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好在现在天气转凉,伤口被云歌岚处理的很漂亮,至今未有发炎的征兆。方曜如今宛若废人,吃喝拉撒全靠他人从旁协助,恢复起来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也就是说方曜会有大半年的时间,生活无法自理。
许大夫曾见过许多卧床多年的病人,通常一开始都还算可以,可是时间一长,生病的人脾气暴躁,照顾的人身心俱疲,最后结局都不甚美好。
床上的方曜虽闭着眼,但他还有些许清明,并未完全睡去,此刻把许大夫的话品了又品,再加上身上传来的刻骨痛楚,终于确定自己目前是个废人的事实。
清晨白念之就起来了,小院子没有多大,荣叔在厨房烧火的声音噼里啪啦的,灶上温着米粥,荣叔一改之前的忧心忡忡,精神抖擞的烧柴。
见他如此,白念之心便放下了:“阿曜醒了?”虽是疑问,但语气里却是肯定的。
“是啊,昨夜醒了一会,夜深便没想惊动白大郎,刚刚又醒了一下,喂了些米汤,许大夫说可以吃的。”一说到他的小主子,荣叔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事无巨细,把昨天许大夫的那番话也说了出来,末了有些忧心忡忡的道:“如今侯府倒了,咱身上这些银钱,可得仔细点用,唉~云娘子真是个好人,都没有收过我们的诊金……”
白念之一口米粥险些卡在喉咙里,差一点便要喷出来了,“云娘子没说过诊金的事情吧?”话落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日子他们确实未曾想过诊金的问题,毕竟来之前他们背后还靠着侯府,侯府虽然轻贵,但钱还是能拿出不少的,何况这还是世子的命。
可如今侯府没有了,连白念之自个都忘了想银钱的事情,要不然荣叔说了诊金的问题,他还想不起要给云歌岚钱呢!
“侯府在其他地方就没有暗线吗?”
“有,但是世……小郎君当时联系不上那边的时候就弃了,如今只怕不好轻易动用。”
“那崔家呢?”
“崔家……不好说,自保都来不及……”
那确实,京城都知道方家的小世子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若是这个时候再联络崔家,可不是把自个绑在靶心上了吗?
暗线不能用,崔家不能找,白念之在脑子扒拉了一下,发现目前他们能动用的力量,除了驻扎在边境的方家军,就只剩下自己这边的白家了。
想到白家,白念之自个儿就先翻了个白眼,宁愿辛苦些南下跟方家军汇合,他也不想去白家找膈应。
荣叔见他一脸凝重,小心翼翼的问他:“白大郎,我观云娘子用的药,似乎都价值不菲。”
白念之紧闭着嘴,心里念叨:岂止价值不菲,云家药典里的药向来有价无市,供不应求,以前除了皇上之外,管你是公主还是皇子,宰相还是大将军,都得乖乖的排队,要是其中一个要的量大的话,后面的不知道得排到猴年马月呢。
“云家的药向来都好,不然,就先这样吧,云娘子想来也不会介意的。”
“……”
“我不介意什么?”两人回头望去,云歌岚拎着一个小竹篮站在门口,疑惑的看着他们。
白念之坦然道:“诊金。”
诊金?云歌岚越发不理解了,他们这是要给她诊金的意思?
“诊金便不必了,家父曾与侯爷有过约定,将来若是找到了能医治阿曜的方法,定会全力以赴医好他,不收分文。”
白念之转念一想,隐约记得少年时期,云家家主常常去侯府给方曜看病,也许是两位老人家之间的约定吧。
“他今天应该会醒了,我带了药膳过来,劳烦荣叔给阿曜温着先。”说着她将一直拎着的竹篮掀开,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瓦罐,黄泥封口,看不出是什么。
荣叔接了篮子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三人,许大夫一早就回去了,云歌岚的手已经恢复了大半,径直坐在床沿开始给方曜把脉。
过了一刻钟那么长,她才放下手,拿起一边的脉案。
白念之忍不住开口:“这几日曜儿总是半夜抽搐,娘子可有好办法。”
云歌岚沉吟一声:“没有。”
白念之被噎了一下,脸色复杂。
“白大郎不用担心,等他伤口恢复一些了,我会教会荣叔怎样给他按摩,可以减缓他的抽搐,只是目前他伤势严重,不移多碰。”
两人正说着话,方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白念之赶忙上前,低声询问他感觉怎样了。
方曜意识混沌,耳朵里嗡嗡的响,白念之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好一会才听清楚对方问了些什么。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还好。”
白念之听了心里微酸,少年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雪白的纱布隐隐露出一抹血色,哪里算得上还好。
“白大哥,我爹他……”
“我都知道了,事已至此,你还是先养好伤,杨老将军跟方姨夫关系一向好,这一路上若有他的照顾,应该不会太难过。”
“我知……”方曜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放不放得下,则是另一回事。
见他再次沉睡,白念之坐在床沿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