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老宅,装点华贵的卧室里已经满地都是花瓶碎片,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在碎片中走来走去,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来了!”门口守着的丫鬟一迭声喊道,门帘被掀起,丫鬟带着一个婆子进来了。
那婆子一脸愁苦,畏畏缩缩的把薛家发生的事情都如实的说了,换来女人一声愤怒的低吼。
“那个什么荀宥到底是什么人?连堂二爷爷也管不了吗?”
“人家是知州,这……”
“混账!”才换上的新茶壶又被扫到了地上,这女人气急攻心,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忍不住坐到了椅子上,撑着额头不停的喘气。
“姨娘您也休息休息吧,三老爷说了,这事管不了的。”
“什么叫管不了?狗东西!三老爷管不了,相爷也管不了吗?他荀宥是个什么东西?敢动吴家人!”
“何时薛家成了吴家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外边话音一落,门帘便又被掀起来,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徐徐走进来,旁边的数位仆妇也鱼贯而入,两位孔武有力的将那姨娘直接摁在了原地,其余的将地上的碎瓷片简单收拾了一下,好让那妇人走过来。
薛姨娘看到这位哪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刻也不由得悲从心起,薛家一倒,她就如那浮萍一般,任人宰割了。
“事到如今,给你两条路吧,要么绞了头发做姑子,要么自行了断,我们吴家容不得薛家人。”说话的是吴家的掌家娘子刘氏,轻易不管事,但是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无人敢反驳。
薛姨娘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对方口口声声说可以选择做姑子,可真做了姑子的人,有几个能活过一年的?
都是死路一条罢了。
“我想见老爷,我想见见他!”薛姨娘发出最后的嘶吼,可刘氏不过是无声的看了她一眼,便别过了头。
薛婉儿凄凉一笑,被仆妇扔在了地上,那些细碎的瓷片扎进了她的肉里,生疼的紧。
且不管这边如何鸡飞狗跳,另一边的小院子里,原本静悄悄的院子突然就燃起了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将里头的母子烧成了灰烬。
第二日吴家就挂起了白幡,因为他们的小公子没了。
吴家现任家主是吴长顺堂兄吴长宇,虽说是家主,但其实他本人并不太喜欢呆在老宅,反而常常宿在城外别庄,今日也是得知小儿子亡故才急忙赶回来的,与来吊唁的白念之跟荀宥等人撞了个正着。
白念之也是第一次见这个吴氏家主,年过四十了,却面白无须,身形高瘦,表情疏离,他立于门前,脸上看不见一丝悲伤。
几人都在心里嘀咕着:这死的到底是自己亲儿子,吴长宇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反应一样……
“见过荀知州。”吴长宇躬身行礼,他一身素服,也不知是不是半路换上的。
眼下吴家的人谁人不知荀宥大名,见他前来吊唁全都绷紧了神经,唯有吴长宇一人,像是无所觉般,把他当普通客人对待。
待送走二人,吴长宇才见到自己的夫人,刘氏还是那一身素服,静静的待在自己屋子里,吴长宇径直走进来,还未开口,她自己就将如何处置那两位薛姨娘的事情说了出来。
“薛婉儿选了自尽,薛怜则是自己放的火,至于孩子,我没有找到尸体。”
“嗯。”
“老爷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吗?”刘氏站定在他身前,一双眼睛望向这个男人,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吴长宇终于抬起了头,默默的看了她一眼:“你做的很好,多谢。”
屋子里烛火通明,只剩下刘氏一人,默默念着佛号。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都对吴长宇的表现摸不着头脑。
“他这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儿子为什么死的吗?”
“这吴家人的性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啊。”
白念之想了又想:“听闻早年间,这吴长宇还是一位风流才子,可为何他如今仍旧一身白衣?”
这其实也是荀宥困惑的地方,他幼时也曾听自己老师说起过吴长宇此人,吴长宇比他年长十岁,年少成名,不少人觉得他最起码能考个探花回来,结果过了许多年,等他都考中进士了,吴长宇却一次科考都未曾去过。
反观吴长顺,与吴长宇相比,他显得寂寂无名,可偏偏吴家官当的最大的,也是他。
“莫怪人家说吴家儿郎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奇怪。”白念之在心里默默的吐了个槽。
从那几个小地主家里抄没的田产大概一百顷,荀宥派人清查后悉数归还给了百姓,其余的全部充公,一起抄没的还有数不清的钱财与粮食。
荀宥看着满满的粮仓忽的笑了,大手一挥,命人将这些粮食全部装车运走,跟随来交接的,还有远道而来的山匪,白念之看到这些山匪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眼下战事在即,粮草至关重要,想来荀宥也知道如今朝中根本筹措不到粮草了吧。
“前些日子云娘子来信与我时,我便想到了这些人。”荀宥指了指为首的几个山匪。
白念之失笑:“她倒是好算计,让我做了一次苦力。”
荀宥也哈哈大笑:“白大郎还真听那位小娘子的话啊!”
“不敢不敢。”
“不敢不听?”
“……”
“王承安,王大人可是也来找过你。”
“是。”
王承安不但来找过他,还跟他秉烛夜谈,那时他刚来到江东,王大人特意转道江东来见他,于他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多,聊了几位皇子,聊了南边乱起,朝中以吴相为首,那吴长顺再有诸多的不是,可他也是唯一一个只忠于圣人的纯臣,这一点,是谁也比不上的。
吴长顺是一个顶聪明的人,更善于玩弄人心,他清楚的知道该怎么做更能人圣人信任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圣人怕死,他就给他寻长生不老药,哪怕最后没有寻到,却也顺理成章的扳倒了偌大的云家,将太医院跟无数民间医馆悉数纳入囊中,圣人还要夸他做的好。
圣人不喜欢看皇子们争斗,他做了近二十年太子才得以登上帝位,所以他比谁都怕被底下的皇子们抢了位子,所以吴长顺从不站队,他甚至连太子都未曾放在眼里,这于旁人乃大不敬,但在圣人眼里,却最合他心意。
许多大臣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将自家女儿送进宫里,唯有吴长顺跟忠勇侯府,两家都不曾送过女儿进宫,全都一到了年龄便火速婚配。
不参与后宫之争,不插手皇子内斗,这样一个只忠心于自己的人,圣人如何不喜欢?
所以吴长顺提议将侯爷流放时,荀宥才会激动的在大殿上顶撞了过去,六皇子一案,在他看来方侯爷纯粹是被牵连,一个旁支的姻亲罢了,怎么也不该攀扯到流放。
可任凭他在殿前说的多么口干舌燥,还是不能给方侯爷免于流放之苦,再之后便是直接被贬出京城,来到这群狼环伺的江东。
若说悔吗?定然是悔的,他后悔自己没有忍住情绪,无法跟毕椒一样将话藏在心里,如今毕椒还能留在刑部,留在北城,他在这江东,便显得束手无策。直到前些日子,云歌岚的信像是给了他一个方向,南边已经被放弃了,注定不会得到朝廷任何的支援,既然没有退路,那他就做那个退路,处置这些小门小户,仅仅是第一步。
南边多山,方家军乃方家人一手培养的嫡系,除了方家人,谁的命令都不听,所以连军饷都是由方家自己出的,如今方家一到,他们的军饷能不能撑到过年,都是一个未知数。
再加上南疆王蠢蠢欲动,王承安跟荀宥一致觉得冬天一到,那边就会坐不住了,到那时方家军弹尽粮绝,又能守得住多久?
“王大人说服了我,彼时我忠于圣人,如今我忠于自己的心。”
“这个国家千疮百孔,北城的人却只沉溺享乐,他们的眼睛里,是看不见这遍野的森森白骨的。”
“荀知州,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家军,不该被放弃。我救不了侯爷,最起码也要救下方家军,与南境百姓。”
荀宥转过身来,盯着白念之的眼睛道:“既然云娘子让白大郎来这里,想必是方家小世子,已然无恙了吧。”
“……是。”
“既无恙,那白大郎也应该做下决心了,这世间任何事情,并不都是绝对的,白大郎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白念之沉默着,眼里似有挣扎,对方字字紧逼,原本便动摇的心此刻已经完全偏到了方曜身上。
他一直以为荀宥这种人,是不会做违背规则的事情的,可如今看来,是他太想当然了,人心都是善变的,荀宥遵循心里的大义,他又为何不可?
这个世界上,站在高位的人,不一定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