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的深秋比北地阴冷，才十月初屋子里就升起了炭盆，窗口只开了细细的一线，云歌岚捧着汤婆子翻看着堆积成山的信件。
“这些全是江东那边的？”白念之凝视着这一桌子信纸，有些不可思议。
云歌岚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托人在江东收集的，不过都是些小门小户，太大的撬不动。”
“我怎么不知道江东还有这么多小门小户？”
“白大郎成天不着家的，怎会知道江东有多少小户人家？”云歌岚笑着抿了一口热茶，遂又说道：“自古江东门阀氏族众多，但其中也有一些小浪花在浮浮沉沉，这些年吴氏水涨船高了，那些墙头草自然选择依附于吴家，据说每年年关时节，送去京城吴相府里的孝敬，可比皇家的还多。”
白念之沉吟一声，心里也想到这几年回京时的传言，隐约听见过些许风声，只他对这些流言并不注意，所以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如今听云歌岚的语气，似乎那些小家族已经闹出了不少乱子来，只是都被吴氏给压了下来。
云歌岚默默将手中的纸张递过去，白念之接过来后仔细一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这江东的水，可比京城还要深。”末了他感慨道。
江东富庶，虽不及江南鱼米之乡，但自古以来甚少有遇见饥荒的时候，可今年居然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
而以吴氏为首的一群世家们，在吴相得势的这些年里，疯狂囤积良田，连带着依附吴氏的小家族们也有样学样。一群豺狼变着花样的将村民的良田据为己有，光是能查清的就有十几起，被侵占的良田近万亩！
若只是抢占良田就算了，他们还给村民们定下了四成半的租子，也就是说村民们一年到头，除去交租跟人头税之外，几乎就只剩下种粮了。
没有粮食就得饿死，家境好些的熬一熬还能过去，贫寒的除了饿死，就只有易子而食了。
白念之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这还只是他能看见的冰山一角，若真的去到江东，恐怕能看见更多更黑暗的真相。
“白大郎，可否代我，去一趟江东。去看一看，最下面的百姓，日子有多难过。”
“你要助荀大人，可想清楚了，这就是明摆着跟吴相作对了。”他提醒她，如今不比从前，她的力量并不足以撼动吴相地位。
云歌岚摇摇头：“我并未打算一次就让他伤筋动骨，想要种一棵好看的花出来，一些细枝末节，总要有人用剪刀去修剪一番才是。”
白念之默默的盯了她一眼，最后无声的拱了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晚间他与方曜提及此事，方曜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白大哥是在担心歌岚姐姐吧。”
高大的男子扒饭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
方曜弯起了嘴角：“白大哥这么担心歌岚姐姐，为何还愿意去江东？”
“人不能因噎废食。”最主要的，还是云歌岚说服了他。
吴家树大根深，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掀起这棵大树，但将一些细小的枝丫修整一番，倒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云歌岚提供的卷宗副本，其实都很齐全，甚至连人证物证都准备妥当了，他此一去，不过是按部就班，白领一个功劳罢了。
听完白念之的叙述，方曜翕动了几下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
方曜犹豫着：“我总觉得，歌岚姐姐此举，别有它意。”
“你想多了。”白念之总算放下碗筷，跟荣叔一起收拾残局，当他端着东西回到灶房，便压低了声音问荣叔，今日跟方曜说了何事。
荣叔仔细想了想，并无特别的事情。
白念之沉默着，回到房间里。
方曜的伤口愈合的大半，已经不再渗血，可以做一些小幅度的挪动了。
见到白念之走进来，他诧异的扬起了眉毛。
“白大哥还有话要跟我说？”
白念之坐在床边一边审视着他的伤口，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他：“今日许大夫来过了？”
“嗯。”方曜顿了一下，又道：“柳小大夫也来了。”
“柳笙啊~”他尾音拖的长长的，说的方曜一阵心虚。
白念之见他撇过了眼，也不再逗弄他，随意检查了一番就出去了，等他出得门外，方曜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白日里柳笙确实来过，但说漏嘴的却是许大夫。
也许许大夫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惊人，但方曜自幼天资过人，几句牢骚里面，就把外界的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南疆那边的药材已经运不过来了，而归来去里跌打损伤的药草已经只剩一些库存了，真相其实一点也不难猜，南边，已经乱了。
亏得这些年方老将军总是不放松对他的教导，除了无法上战场，方曜骨子里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他如今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脑子放空的时候就会仔细的盘算起当前局势，可思来想去，却没有发现如今朝中还有谁有能力坐镇南边的。
除了许昌裴。
“可惜了~”他轻轻的叹息一声，也不知到底是在可惜谁。
白念之说出发就出发，第二天早早收拾好行囊，拿着云歌岚给他准备好的信物，悄悄的离开了岳麓。
他此去不便声张，是以除了荣叔跟云歌岚几人，并无一人知道他的去向，梁二嫂子的嘴巴紧的很，轻易不开口跟这几位说话，自然也不敢问白念之为何一早就不见人影。
却说江东这边，荀宥亦拿着一张字条，阴晴不定的看着底下的人。
“你说的那个人，何时会到？”
底下的人身体有些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道：“若没有预估错误，应当是五日后就能到达江东地界。”
“五日……”荀宥的手指捻着小小的字条，过了许久，才挥挥手，让心腹将人带走。
室内燃起了烛火，那张字条被烧成灰烬，再也无人知晓上面写了什么。
五日后，白念之紧赶慢赶，总算来到了江东乌程，果然一进入了江东地界，荀宥的暗线立刻给他通报了消息。
“白家大郎？白家哪位成日往外跑的浪子？”荀宥对此不置可否，他与白念之不熟，跟白念之他爹倒是挺熟，都是同朝为官者，只是他从未听过白大人跟外人提起过这白家大郎。
“这白家也真是奇怪，放着嫡长子不疼爱，偏偏宠溺那庶子，据说白大郎的名与字都不是白大人起的。”旁边的师爷摇着脑袋给他补充，两人一来一往，把白念之生平都抖搂了个底朝天。
“我似乎记得这白家与方家，娶的可都是崔氏女啊。”
师爷点点头：“同宗不同命啊。”
荀宥没有再问，反而是拿起手边卷宗，仔细研读起来。
一进入江东，白念之的脚程就快了起来，夜半时分总算来到荀宥府门外。
跟想象中的不一样，荀宥住的地方，看起来异常的，寒酸。
然而白念之还未走近，便有黑衣人从旁边窜出来，白念之想了想，掏出云歌岚个他备好的信物，那是一枚装在木盒里的药丸，白念之并不知道名字，但据云歌岚说，此药，只有荀宥能认出来。
果然，荀宥拿到药丸的那一刻，整个人如同呆滞了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让人把白念之带进来。
白念之久不住京城，对荀宥的印象还是在几年前，那时的荀宥才堪堪二十八岁，是最年轻的吏部侍郎，生得丰神俊朗，芝兰玉树，风头一时无两，所以乍一见到荀宥花白的头发，白念之竟然有些惊讶。
年过三十的荀宥容颜并未苍老多少，只是眼角多了些沧桑之感，此时在烛火之下，竟然隐隐有着泪光。
“白妄，见过荀知州。”
“白大郎客气，请坐。”荀宥亲自将人扶起，白念之顺势坐到一旁。
荀宥手中还握着那装药丸的木盒，小巧的木盒不过三指宽，里面的药丸以蜡封藏，鸽子蛋般大小，轻轻一捏，淡淡的药香飘散开来。
来之前白念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观荀宥的表情，此物恐怕不是信物那般简单。
那药丸的香气散的极快，荀宥捏碎后看了一会，就放回木盒里了。
他手中把玩着木盒，有些缓慢的问白念之：“白大郎可知云家的三宝。”
“金针，药典，云华。”白念之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荀宥指着木盒告诉他：“这就是云华。”
云华是一味药，一味谈不上多珍贵，却对治疗头疾昏迷有奇效的良药，早年间云华易得，几乎每一家云氏医馆都能买到云华，并且价格都是统一的五两纹银。
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对两袖清风的荀宥来说，这个价格堪堪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是的，从十五年前起，他就每年都会买一颗云华，为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在头疾发作的时候有药可医。
然而他给妻子买了十年的云华，却在五年前妻子发病时才发现，云家消失之后的云华，通通都是假药，服之根本无效，反而加剧了妻子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