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山庄由著名建筑设计师根据古宅修复,朱红色的大门,有岁月的沧桑,门外墙边斑斑驳驳,里外全部是木质结构,木质非常好,看得出年头,却没有蛀虫的痕迹,满是历史印记。
依山傍水,九曲回廊,清幽雅绝,是个度假胜地。
邀三两好友,泡一壶茶,听一支古曲,对弈清谈,洗涤铅华。
唐清玄常年驻扎在此,要找他,司令部可能找不着,在这儿,十有八九能。
山庄还特地在他的院子里,开了一个单独的门,供他进出。
筝弦轻轻一拨,清灵的音乐滑过耳际,清淡的竹子香飘入鼻尖,恍若置身于竹林深处一般,让人不由得放松身心,连呼吸都变得更加缓慢绵长。
穿过客厅,随意一瞥,里头的东西贵到令人咋舌。
比如,现在摆放在茶几上的元剔红栀子纹盘,盘正中刻一朵盛开的双瓣栀子花,旁刻四朵含苞微绽的,枝叶舒卷自如,背面雕香草纹,足内有“张成造”针划款,这是有价无市的。
上次过来,摆放的一把唐代古琴“大圣遗音”,已经拍卖了,价值千万。
明代四把一堂的牡丹纹紫檀大椅,像冒牌货似地放在客厅里,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鎏金铜佛像裹着白布躺在箱子里,各式的模子葫芦摆在方桌上,形态悉如人意,花纹隆起宛若浮雕。
跟她之前那简洁空荡的公寓比,算是奢华了。
毕竟,她没有把那套房子当做家,也没有花多少心思去装扮,除了必要的家具,就没有多余的东西了,乏味到毫无参观的价值。
要是被唐清玄看到,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说她被部队把生活品味都磨光了。
秦缘一一瞥过唐清玄的玩具们,径直走进了茶室。
她临窗而坐,房间里散着淡淡地茶香,她手捧一盏碧绿瓷杯,袅绕的茶雾,升腾起来,沾了眼界眉毛,湿润地仿若染了晨露,深邃的眼睛显得更外难测。
她并不优雅,却有着纯粹的冷静,只要她愿意,可以将无数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来了。”
唐清玄从内室出来,修长俊丽的眉,流光隐然的眼,嘴角勾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微风拂过,早春融冰。
不急不缓地跨出门来,随手关上。
“嗯。”
手指摩挲了两下杯缘,她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转头望着窗外,神色恍惚。
“稍坐会儿,我得给鱼喂食去了。”
唐清玄没有打扰秦缘出神,走向客厅的两个金鱼缸,里头有几十条金鱼,都是他花高价买来的。
一条额头上顶着一个红红的冠子,游动的时候,像老虎巡视,他从小日买来的,一条的品种是经过百年定向筛选培育,全身白得耀眼,也是国外的品种,国内还没培育出来。
他们有鱼友,相互之间会送品相好的鱼,以鱼会友。
其中一人是北大的教授,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养鱼身上了,鱼把式里,他也是教授,他喂鱼的学问最高,据说他倒在垃圾桶里的鱼,都比鱼市上的好。
什么额头红,红虎头,五花珍珠,墨鼓眼儿帽子的,跟外头的全两样,四合院里,浩浩荡荡的摆着几十个木海,金鱼在里头游动,蔚为壮观。
这位教授就是唐清玄养鱼的老师。
小时候,唐清玄买了一盆鱼,就在窗沿底下一遮,在水库里摸了几根水草,拿石头往里面一压,就完事了,心想,养鱼有什么难得,早上喂点虫,晚上抽抽屎,结果一礼拜没到,全翻白肚了。
后来他母亲带他去看刘老的鱼,才懂,什么叫养鱼,阳光、氧气、水质、饲料的营养,全得顾着。为了捞金鱼爱吃的臭水沟里的红虫,他老人家跑遍全城。
那时候,刘老的鱼名声就很大了,为了防止被偷,木海上都装了铅丝编制的罩子,他的鱼除了朋友关系,断然不易得到,每年除孵化所需数量子鱼外,其余之籽,全部都销毁,绝不让其上市。从两万尾小鱼里,一个个看,挑到最好的苗子,精益求精啊。
唐清玄养鱼的架势,就是跟老师学的。
饭能忘了吃,鱼不能忘了喂。
看了眼宝贝,唐清玄洗干净手,走向秦缘。
手机一响,他站住了,接起电话,“哦,您好,您说的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明至清前期吧,这时期的家具以性坚质细的硬木作材料,制作严密精巧,造型简练典雅,风格独特,是一个重要的家具流派……”
得了,开始鉴宝了。
他有点懂,又不那么懂,主要是翻资料,看图片,靠对比。
养金鱼是他的爱好之一,鉴赏古董也是他的爱好之一,他还喜欢养鸟、养花、养鹰、养猎犬、打猎、钓鱼等等,几乎都没有他不会玩的。
他不喜欢唱K,泡吧,开赛车,玩女人,对他们这样的正经的世家公子来说,玩“花鸟鱼虫”才有意思。
成功人士炒热了诗词书画、明清古董,玩得不过是利益,真正的玩家,只在乎怎么玩,不在乎怎么赚。
玩,得回归本义。
这和唐清玄的家庭教育相关。
唐母出生于江南大户,富有,留过洋,画画功底很深,几乎把古代各家都系统地临摹学习了,可惜刚要形成自己风格面目的时候,就去世了,如果能活到八九十,一定大有成就。字也写得好,小楷完全是晋唐风韵。
她对唐清玄的教育管教严苛却又不束缚,在学业之外,任他秋斗战峰,冬怀鸣虫,铺鹰逐兔,挚狗捉猎,养鸽飞放。
唐母认为,在玩与野中不仅锻炼了身体,增长了知识,更能培养孩子的兴趣、观察、关注、思维等心理品质。
只要是对身体有益的,都准许玩,有害身体的,坚决不允许。
他就像嵇康所言的,“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何忧于人间之委曲?”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
如果不是家族因素,恐怕他会成为一位大玩家。
他的父亲在他母亲去世后,把他的玩物都清理了,让他专心走应该要走的道路。
他放下个人爱好,开始励精图治,谁知道,老天跟唐家开了一场致命的玩笑。
十五年前的唐家,盛极一时,几乎摸着顶了。
可盛极必衰,权力心的膨胀,让唐家无所顾忌,出了偏差。
唐清玄正在读军校,意气风发,冲劲十足,天之骄子,颇有声望。
那天,他正在学校里上课,手机震动,他拿起来一看,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来电话的是父亲的办公室主任,对方口气焦急到令人心惊,“三少,快来吧,部长不行了。”
唐清玄心底虽然焦急,甚至失措,但还是未露一点情绪,保持沉静之色地离开了学校。
到了医院,走廊上是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天塌下来的压迫感。
他忽然发现,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的他,在这里,没有一点作用。
父亲在抢救中,大哥被带走了,往日里簇拥的部下们都默默地离开了。
医生刚推出了病人,还没等家人关切,调查组的人就要把父亲带走。
母亲跪了下来,二哥也在拉扯着不为所动的人,他们却坚决要把人带走。
最后,那个领头的,接了个电话,带调查组的人走了。
唐清玄看着躺在床上,随时都会失去生机的父亲,红了眼眶,原来,旦夕祸福,只在一夕之间。
等他回了学校,会更加清晰地发现,父亲和大哥出了问题,唐家就成了众矢之的。
那些往日里推崇他的人也好,嫉妒他的人也好,敌对他的人也好,这些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什么人都可以踩他一脚。
万念俱灰时,是秦缘出来,出面保下了他,送他去青州过了两年平静的日子。他离开时,只有她来送,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谢谢。”
秦缘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去吧,你家的事,我会尽力的。”
他胡乱用手擦了擦眼睛,嘴唇有些发抖,声音也梗咽起来,“谢谢,真的谢谢。”
她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是一个无声的鼓励。
他是带着勇气走的,勇气是她赠予的。
再回来,已是风平浪静。
又是她,让他父亲的离世体体面面,家族不复存在,成员却获得安乐知足。
她这么帮他,外界都猜测他们关系不简单,实际上,那之前,他们只有过一次交集。
在一个雪夜,他好心地送了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回家。
老爷子和唐家大少相继过世后,唐家的大宅现在由唐清玄的二哥住着,三代里,也只有一孙和一孙女,人丁不旺,门庭清冷。
好在,唐清玄现在也没什么大的抱负,重新拾掇起自己的爱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
唐家是卧薪尝胆还是东山再起,他都不掺和。
一年难得回老宅一趟,努力跟玩家圈靠拢,把“玩物丧志”的姿态做得足足的。
秦缘也会玩,只是她的玩,以体验为主。
就说养鱼,她也养过一阵热带鱼,颜色漂亮,让她心情好啊,不过后来全死了,死得颇为凄惨。
在连续一个礼拜没有人喂食的情况下,忽然饱食一顿,撑死了,呜呼哀哉。
她种过菜,小黄瓜种得水灵灵的,就是不要去想之前浇的农家肥,反差绝对会令人食不下咽。
她跟老太太学过剪窗花,剪得乱七八糟,老太太一脸“朽木不可雕也”。
她玩过木雕,和工匠们一块,喝着二锅头,吃着猪头肉,骑着28型自行车,车后装着能承受一两百斤重量的大货架,上头全是条案、桌、椅、方凳,骑得不亦乐乎,就是一点手工活没学会。
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事业上。
她忙碌,不过她享受这样的忙碌。
军队从来都不缺天才,只要刻苦训练,笨鸟也能先飞。
她清楚,自己不是无可取代的,所以从未有停止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