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缘从秦家出来,就进了一号办公院。
这里,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被权力熏陶的地方。
在这里,谈笑可以杀人,真相可以让人看不见,听不到,针尖大小的事可以如泰山一般沉重;
在这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天被捅破了,还得学着女蜗去补天。
住在这里的最高决策者,他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在各大势力中,找寻平衡,控制局面,在泱泱大国中,解决问题,把握安宁。
人人都在局中,他却已经跳出界外。
此刻,他只像个普通的长辈,跟秦缘闲谈,把大事当小事聊。
“各大营区都快成了世袭制的,不说北边,就是西边,那傅家的人,这次会议,都没有人过来参加,你说他们想做什么?
想效仿蒋一方做土皇帝?做军阀割据一方?
蒋家的,是历史遗留问题,可傅家的要是在我手里,开了先河,以后各区就更肆无忌惮了。”
他把煮好的茶,倒进茶碗里,递了一盏给秦缘。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您出自政部,军方的人自然是不满的。”
秦缘接过茶碗,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并不把厉筹谋的怒气当一回事。
跟一辈子都在演戏的人较真,那就是傻。
他整个人如古井般平和而文雅,但那优雅背后隐藏着尖刀。
多少人被他温儒尔雅,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欺骗,被他坑了。
即便他身上充满了文人的涓涓书香之气,也不妨碍他在政事上的长袖善舞。
秦缘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一个能收敛锋芒的人,远远要比一个锋芒毕露的人,走得更远。
可欣赏归欣赏,要掏心掏肺地替他卖命,那真是嫌自己命长了。
西边的傅家,她不熟悉,秦简对他们的高评价超乎秦缘的想象。
“这是一个不能被打倒的家族。”
她能明白秦简的意思,不能被打倒,也意味着有一天会崛起。
这个家族的分量,在心里又加重了两分。
北边的蒋家,还真没多大的野心。
蒋一方要的是安宁,是一方水土的安宁,是他蒋家庇护下的安居乐业。
在北边的人,感恩戴德的,是他蒋氏一族,不是住在皇城圈里的这位,难怪他不高兴了。
可厉筹谋真动不了那位,多少年了,都没有人打进过北边。
就算秦缘在那儿跟蒋一方亲密地都没有缝隙了,他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不然早就起了利用之心。
不过,光是她能在北边立足,待了两年,就够厉筹谋忌惮的了。
他担心,秦家成了蒋一方的内应。
即便小动作一大堆,也不敢真的跟秦家撕破脸,把人推向蒋家。
人家是不屑来争抢这个位置,而不是,不能抢。
“嗯。”厉筹谋轻轻应了一声,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她的回答是否令他满意。
“你在北边的时候,跟蒋司令接触的多吗?”
看吧,来了,这才是他的关键问题。
说明,他还是怀疑的。
这个时候,秦缘想起了《煮酒论英雄》的场景。
最好,她能刘备附体,
最好,天气大变,来个震耳欲聋的雷声,让她手里的茶杯吓得落地,然后面无人色地说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最好,厉筹谋也如曹操一般大笑,“怎么一个雷声就吓成这样了?”
她就能拍着马屁把这茬话题给绕过去。
可惜,她做不来刘备,厉筹谋也不是曹操。
他太了解她的个性,她也能把握他的心理,糊弄不了。
演过头了,很容易引起他的反感。
她垂下眼眸,斟酌了下语气,组织了会儿句子,心里略一过了个遍。
“并不多,蒋司令不会来研究所,我也只是在述职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她谨慎地回答,放下茶碗,十指相扣,轻轻地搭在腿上。
都是控制表情和动作的高手,什么语境下,该做什么样的动作,都是算计好的。
这会儿,她就是要告诉厉筹谋,她在紧张。
“哦,觉得他怎么样?”
他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等待她的答案时,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怎么样?秦缘回想了一下。
从性格角度来说,那是个强势的男人。
强势到让人讨厌,一个正常的,没有犯花痴的女人,对他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哪怕跟他睡了两年,她也不觉得,他会对她有什么感情。
一旦她有任何损害他的想法,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从形象角度来说,这是个很耀眼的男人。
他壮硕的胸肌和紧实的腹肌,让人全身发烫,把一个正常女人变成花痴。
他的气质无需多余的东西来点缀,当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会让那个人害怕到颤抖,或者失去理智。
从正常下属的角度来说,他很特别。
特别到,即使得到他的特殊照顾,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公平。
底下的人仿佛都中了他的毒,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些不能作为答案来应付厉筹谋,太匪夷所思了。
她端正态度道,“蒋司令对将士很照顾,一般情况下,他都和机关里的人同吃一锅饭,在工作上,认真负责,头天要完成的工作,他绝不对拖到第二天。”
这番话,绝不是在夸大其词。
蒋一方能成为王,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的王,绝不是靠着祖宗的荫庇,而是实实在在的个人能力与个人魅力的结合。
一句话,他把北边,治理得井井有条。
“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是挺多的。”
厉筹谋本来对她是没有期待的,可现在,他觉得,对她的期待,还可以延伸地广泛些。
他又拿起了茶碗,慢里斯条地吹去面上的热气。
好吧,这些话,果然触动了他的神经。
秦缘希望,厉筹谋对她有期待,一旦有期待,就不会轻易抹杀。
她故意紧了紧呼吸,“您也知道,以蒋司令的身份,对他感兴趣的人太多,免不了就听了不少女人之间的八卦。”
一句话,就把“了解”变成了“八卦”,仿佛想告诉他,并不是她主动去了解的。
“那么你呢?对蒋司令感兴趣吗?”
秦缘还是喜欢厉筹谋含蓄些,他这样的直白,让她会觉得局促,以及不确定的威胁。
“我想,女人都会他感兴趣,只是这样的兴趣,不过是一时的。”
秦缘绽开笑颜,眉宇间有种喷薄而出的硬气,是自信,也是有底气。
“是嘛。”
厉筹谋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
他并不满意儿子对这个女人的温情,可家庭医生说过,泰元跟她的交往,有利于他的病情。
最起码,近几年来,他都没有犯过病。
他不得不承认,是这个女人抚慰了泰元。
比起纯粹的生理排遣,在意识层面上的交融,更加镇定了他的情绪。
不过,不是非她不可的。
厉筹谋已经在私下找了不少,跟泰元年龄相当,底子干净,漂亮,有清醒的头脑,有学识且野心不大的女人跟他相亲。
只是泰元却不停地挑刺,什么“太聒噪了”,“太虚荣了”,“太没用了”,反正都不满意,把厉筹谋气得都快吐血了。
他又选了一批活泼的,充满朝气的年轻女孩,又得到了泰元“幼稚,肤浅,没脑子”的评价,反正他就是不要。
他越这样,厉筹谋就越生气,恨不得马上杀了秦缘。
儿子却说,“你可以挑人来,我也可以选择你对待叶婉清的方式。”
厉筹谋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算了,反正这事我也管不了,留待以后解决吧。”
厉筹谋厌弃的一句。
见她不接招,他也就歇了试探的心思。
还有不到两年的任期,就退休了,他也得留个麻烦给后来者。
秦缘还是笑,并不接话,就算要解决,也轮不上她啊。
秦家早就在厉家的这条船上。
可托付身家性命,不代表没有保留,人总是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
利剑太利,早晚会成为主人的忌惮,除之后快。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我管不了。”
厉筹谋起身,挥袖而去,面上怒气磅礴,心中冷意一片。
秦家的底,他始终探不到。
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
厉筹谋无意识地走在长廊里,他的办公室主任陆敏行紧跟其后,“您稍等一下!”
他猛地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陆敏行,淡淡地问,“嗯?”
“我是提醒您,那件文件您可能要先过目,”
陆敏行微笑说,“明天早上您会客时会用到里面的资料。”
厉筹谋点点头,快步走向书房,翻了一遍文件,飞快浏览完,指出了几个意见,随后把文件合上,交给陆敏行。
“敏行,你说,我把秦缘放在什么位置上好?”
厉筹谋沉声道。
她完成了任务,荣归故里,再要打压,就太明显了。
可要委以重任,看着她越来越强大,他是不愿意的。
“您心中有数,我可不敢说。”
陆敏行极得厉筹谋的信任,可有些事,他从来不乱发表意见。
“你这个老滑头。”
厉筹谋笑,随即吁出一口长气,不无遗憾地道,“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了,毁掉总是舍不得的。”
这句话,陆敏行可不敢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