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有座大因禅寺,深山古刹。
风景宜人,道路不便,游客稀少,却香火不断,来的,都是有缘人。
是什么时候看上这里的,秦缘不记得。
晨钟暮鼓的安宁,抚慰了她的内心,有空会来住两天。
她并不信佛,只喜欢坐在千年古银杏下,静虑。
保持独有空间,体会孤寂中的清醒。
看着肃目凝重的佛像,她没有肃然起敬的姿态,也没有倾吐愁绪的欲望。
人有因果,当日因,今日果,今日因,明日果,既然命里注定,那求神拜佛何用;
人无因果,做了就是做了,脚下的路,自己走,既然人定胜天,那求神拜佛何用。
唐正到的时候,秦缘坐在蒲团上。
素面青衣,双腿盘成莲花台,双眼紧闭,双手自然放在腿上。
整个人,飘渺在烟气中。
那不经意的一眼,他承认,被震撼住了。
但就一眼,第二眼,没了那仙气儿,人就普通了。
他稳着情绪,脑子里没少思量。
秦家的传闻不止,唐正也是知道些的。
人家都说,秦家的老爷子脑子有病。
娇娇的女儿,放在外头野养。
少年时因为男女关系混乱,没啥好名声;
现在,因为野心勃勃,出入朝野,也无好名声。
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要他说,那些人就是吃饱饭撑着了没事干,嚼口舌。
说她抱上了太子的大腿,说她跟谁谁谁睡了,说她跟底下的人不清不楚,说到底不过是嫉妒她的成就。
唐正大概也很快要成为流言里的一员,可他不在乎。
唐家的往事不堪回首,如一棵芒刺埋在他的心底。
只要秦缘能助他成事,外头的传言,又有何惧。
就是要动真格的,女人跟男人来事,男人也不会吃亏。
秦缘这样的女人,入不了他的眼。
当正妻,她品行不够;
当情人,她她不够美艳,不够小意,不够听话。
秦缘睁开眼的那一刻,刚劲有力的眼神,吓得唐正的心头一凛。
仿佛心底的所有算计,都在她眼里,毫无保留。
他有一瞬间,神情肯定不正常,甚至是扭曲的。
想到秦缘的“丰功伟绩”,不得不胆颤。
少年时,这个疯女人也是不干人事的。
她那时候,是真狂,什么都干得出来。
在酒吧里被人调戏,她把人光溜溜绑在车顶上,绕着帝都跑一圈,把人都整疯了。
让人抢了心头好,拿一麻袋钱砸人头上,就为了把心头好拿回来。
眼睛看都不看,手从麻袋里掏出一打现钞就往那人身上砸。
那人捂着头躲,大叫。
她愣是像痛打落水狗,一打打地狠砸,满地都是钱。
多少人见过这个阵势,都傻了眼。
当时那个霸气十足的视频风靡一时,所有的孩子都拿她那范儿当学习范本。
还有那句经典名句,“跟我抢,老子明年给你坟上烧纸去”,动不动就被孩子们拿出来模仿一下。
很有意思的是,她的霸道在16岁以后,就收敛了。
不是说她改了性子,而是她有了新的霸道方式。
不需要霸道人前,撕破脸皮,只需要在人后运用手段。
就好比叶家的某旁支端了她的生意,她非得叫人家破人亡。
有人觉得她过了,她叫嚣着,“有人欺负到头上了,不回敬一二,下一次什么狗屁倒灶的人都敢欺上来,烦不胜烦,杀鸡儆猴的招数,并非良策,但有效。”
确实,这么多年,他没看到有谁可以让她吃亏的。
但凡有人出招了,她是肯定要回击的。
唯一的区别,只在时间的长短。
她收敛了,不代表她的疯狂不在了。
这暴虐的根儿要是再迸发了,甭说他,就是整个唐家也是挡不住的。
她从蒲团底下拿出了烟盒和火机,点燃,夹烟的手抬了抬,“来了。”
她的声音,不似黄莺的清丽,也不似小提琴般清扬,而是古琴琴弦间弹奏的沉亮,非常独特的音质。
“是,您有什么吩咐,正愿竭尽全力。”
唐正缓缓舒了口气,神情恢复肃淡。
秦缘吸一口烟,弹弹烟灰。
看了他一眼,又吸一口烟,淡笑。
她这般笑,让人很难受,就是看人看得透透的,讽刺的那种笑。
她好笑啊,传言果然都是有水分的。
传言,唐正为人稳沉,谦和,学历能力都高,在部里人缘不错。
传言,他工作认真,做事仔细,一丁点儿的错误都不放过。
传言,他是个端方君子,对女人的示好,都客气拒绝,至今独身,没有交友情况。
他刚才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所有,真叫人失望啊。
唐正轻蹙着眉头,背在身后交握的拳时松时握,心情跌宕。
秦缘笑笑,灭了烟,站起身来,似要离去。
唐正脸色更沉,说不上来的情绪,但他知道,不能叫她就这么走了。
他上前一步,阻断了她的去路,“秦主任,叶容清那儿,我的人可以办事。”
献礼,是他一开始就准备好送上的,然而却没打算这么快就暴露出来。
他原本的设想里,拿的还是自己的“颜值”。
也是,她的裙下,拢的可都是极品中的极品,要他这样的,就算“相貌平平”了。
“起风了,进去说吧。”
秦缘弯了弯嘴角,很淡,没有讥讽,没有侵略性,不过一种无奈。
到了这会儿,她的要求,似乎也变得很低了。
唐正没有拒绝的余地,跟着她的步伐,前行。
禅室里干干净净,简简单单,黑色的小桌几,两边各放了一个蒲团。
青烟袅袅,熏的是安神静气的香。
窗户很大,可以看到外头摇曳的树枝。
上茶的人是秦寄年。
在这里,秦缘所有的吃食茶饮,都是他负责的。
别人,她都信不过。
“埋在地下的雪水泡的毛尖。”
寄年上了茶,在她面前轻语。
“嗯。”秦缘唇瓣蜿蜒开来,不过半抹弧度,便似冬末拂过的清风,唤醒那沉睡的大地。
唐正一愣,原来,她也可以这般真心实意的笑。
寄年一眼未看唐正,迅速退出禅室。
禅室内春阳尽消,寒冬重回。
“坐下来,尝尝茶。”
秦缘双手撑着桌沿,大开大阔,左手握拳,在桌上叩击两下。
雷霆之势,仿佛恣意玩弄掌间的王者。
唐正被她忽然四溢的凌厉霸气搞得有点懵,也被压制得老实坐下。
捧上茶杯,喝一口,再喝一口。
什么味儿都没品出来,只觉得苦。
对面的人,只管释放威压,却一字未言,让他更加忐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刚进寺门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按照设想,一切求稳,决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这一刻,他全无设想,沉稳不起来,完全进入她的节奏。
这就叫“攻心为上”。
“秦主任,贺思凡是我的人。”
唐正不兜圈子,主要是兜不起。
开门见山就把自己的底牌掀出来。
端看她的态度,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她可以选择唐正,也可以选择别人。
二部不是只有他一个参谋,她想要做的事,也不是只有他才能完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沾了唐清玄的光,才得她亲面,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哦?”
秦缘两手撑着桌沿,稍回头,视线落到他脸上,微微一笑,“他跟着叶容清八年了,你怎么说动的?”
她似乎感兴趣,却又不惊讶。
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唐正心下计较了一番。
至于她颦笑间散发的让人难以抵御的魅力,这会儿他实在没有心情去体会。
“不过是威逼利诱并行,恰好这个机会轮到正头上。
贺思凡是有能力,但他没有好的机遇。
他不过是家族里不起眼的小人物,资源也用不到他身上。
我给他个机会,他一定会牢牢抓住,不会叫我失望的。”
男人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使得贺思凡不甘愿低调一辈子。
他知道唐正拿他当炮灰用,可他也要搏一把。
“好。”秦缘扭过头去,依旧看向窗外。
她一贯喜欢跟聪明人合作。
目前而言,唐正还有可取之处。
至于以后,慢慢看吧。
“秦主任……”
见她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儿,唐正喊了一声,
口气轻口气也沉,沉的不见底,“我有资格站在您身边吗?”
“呵……”秦缘嗤笑一声,挥挥手,让他离去。
唐正百思不得其解,脚下却不敢停顿,直直退出了禅室。
关上门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女人垂眼的清冷,轻轻滑动指尖。
她年轻,骨子里却藏着大将的沉稳。
他探知秦缘想搞粮储公司的总经理叶容清。
不单单因为她是叶家的人,还因为她死去的丈夫梁遇,对她有过提携之恩的梁副司令。
梁家跟叶家绑在一块,必死无疑。
秦缘要解开锁扣,把梁家摘出来。
贺思凡的投诚,他有过疑惑,可他却找不出对方要害他的理由。
这件事,怎么都损害不了他的利益。
这一面见的,古里古怪,又让人郁闷。
唐正只能把所有的懊丧气恼往肚里吞。
秦缘端起茶杯,慢慢渗入思绪中。
贺思凡,能力和本事都有,就是心性上缺乏修炼,少了一份棱角与坚持,容易走歪路。
不过,他要铮铮铁骨,秦缘还难办了。
他知道她的思路,提前都考虑到了,拿出来对应的策略也都合适。
避嫌,也避得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