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缘睡醒的时候,泰元已经出发了。
身在古雅之境,她不想用冷硬的军装。
蓝色厚袄子,胸口点缀几许花瓣,至简而至雅;
黑色棉裤,棉布鞋,随意而自然。
早饭刚开始准备,她在院子里逗鸟。
“曹操人如其名,一个操字,涵盖其人特色,长于操弄权术,挟天子以令诸侯……操,还显现在女色,他不仅降服男子,还降服手下败将的貌美家眷……”
鸟儿背书似地给她复述一遍。
从懵懂的鸟嘴里说出来的话,特别搞笑,让人忍俊不禁。
鸟儿不仅会背“操”,还懂刘备的“备”,孙权的“权”等解释,以及他们的字的歪意。
刘备牛背上长大,一生够背;
孙权权二代,有权有势;
玄德好说鬼话,道德有点玄;
孟德果然很孟浪,德行不好;
仲谋还是说他有权,只是这权是把双刃剑,孙氏家族的长处他一人占完了,儿孙都是废物,贪恋权利的恶果啊。
秦缘很乐意跟这只鸟瞎扯,见它表现好,给它喂食,喂水。
阿姨端来了早餐,一小碗焖面,一碗汤。
别看只是一碗面,阿姨老家的手艺,做得熟。
豆角酥烂,五花肉绵软,手工抻出来的面条,劲道,被肉香豆香包裹在其中,油滋滋的,却一点儿也不腻。
现做出来的,还冒着热乎乎的气,让人胃口大开。
阿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秦缘吃,一边唠叨起家长里短,眼神里,很暖。
那里头的担忧和关心都是直接而不作伪的。
秦缘以前不明白,阿姨记性不好,手脚上小失误也多,按照泰元的个性,早就让她滚蛋了,又怎么会一次次容忍。
后来,她明白了,就是为了这一点真心。
不是单纯雇主与被雇者的关系,不是对他有所求,也不是想掌控他,只是一点母亲般的心意,全心全意对他好。
刚开始,感觉这一切很陌生,有点难以适应,还有些恐慌感。
慢慢的,就觉得愉悦,从别的孩子手里,偷来幸福感的愉悦。
泰元也好,秦缘也好,虽都冷情,但都珍惜人的真心。
“秦缘,我还切了点心里美和黄瓜丝儿,给你端点来吗?”
比起泰元,阿姨更心疼秦缘。
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很多事,阿姨看在眼里,她却不能说,更不能做什么。
只能加倍地在别的地方,对秦缘好。
“不了,我想吃您腌的萝卜片。”
“哎,好嘞。”
阿姨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对秦缘的捧场,感到满足。
妈妈就是这样,只要孩子吃得满意,就高兴。
秦缘也笑了,混合在食物当中的那种情感,是花多少钱,请多么顶级的厨师,都没办法做出来的。
吃了早饭,她就无心留在内廷。
跟阿姨告别,换了衣服,漫不经心地踱步走出了院子。
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阻隔了她的去路,“秦部长,走了啊。”
“陆主任,您这是……”
秦缘带着得体的笑容。
陆敏行的这一声“称呼”让她心下疑惑。
“京畿司令部作战部部长,您的任命书马上就下了,恭喜了。”
陆敏行上前,跟秦缘握手,表示祝贺。
“那可真要谢谢陆主任了。”
秦缘握紧了他的手,上下一晃,自然松开。
“嗨,我这不过是张张嘴皮子的事,回见。”
他摆手,脚步慢慢远去。
“成,您忙,下回请陆主任吃饭了。”
与陆敏行的短暂对话后,秦缘坐上了车,“寄年,回秦家。”
她脱去外套,靠向椅背闭目休息了会儿。
手指间轻轻摩挲着,她轻弯起唇,冷漠阴鸷。
回到家里,保姆给泡了一杯热茶过来,“今儿这天可真冷,缘缘,赶紧喝一口暖暖身子。”
秦缘脱下大衣,端起茶杯,不由得打了哆嗦,浅浅一笑,“是啊,又要下雪了吧。”
头转过去透过窗户,看了眼阴沉着脸的天空,雪花仿佛随时就会落下。
“怎么这时候来,有事?来书房谈吧。”
秦简站在楼梯口,对秦缘招了招手。
他这个女儿,他是了解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家,在她眼里,比那宝殿还难登。
能不来,她坚决不来。
“父亲,那位给我安排了职位,去司令部。”
坐在书房里,秦缘笑得挺清淡,吐字如珠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秦简眼色一沉,“这人啊,尤其是坐上高位的人,心胸若是狭窄,眼界就不会大,在暗处汲汲营营地算计,却没有冲锋陷阵的勇气。下棋者,以大局为重,不知棋盘之大,计较几颗棋子的得失,愚蠢之极。”
“那得看这颗棋子到底有多少作用。”
秦缘的声音里透着沉稳,语调铿锵有力。
身在局中,谁人不是棋子。
她能成为一颗重要的棋子,也是种荣耀。
“司令部,沈君浅,咱们这位领袖……不愧他的名字,一身筹谋。”
秦简幽远地看着她,好似,透过她看见了许许多多的过往……
厉筹谋出生于书香门第,却从小行无正步,坐无正姿,顽皮透顶。
九岁时,得了猩红热,病毒蔓延到六岁的弟弟身上,结果他扛了过来,抵抗力弱的弟弟,却没能挺过来。
亲友们私下议论,“人死总是死好的,坏的死不了……”
弟弟是个懂礼貌,又好学的孩子,跟他不同。
母亲自此对他冷淡非常,总说是他害死了弟弟。
他十岁就离家,跟叔叔一块住,但他那个叔叔也是个乖戾的人,对他并不好。
他也越发混账,性子十分散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要看你不顺眼啊,你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放过。
秦简对厉筹谋有三次深刻的印象。
第一次,在春景园,厉筹谋在院子里堆雪人,说是送给叔叔的生日礼物。
他还在跟秘书热烈地讨论着鼻子的替代物,是用胡萝卜好呢,还是用煤渣,童趣十足,自我享受。
看着真像个孩子,天真无邪。
可他转头就因为叔叔没有多看一眼雪人,就把雪人毁得干干净净。
那种狠厉,令人心悸。
天使也是他,魔鬼也是他。
第二次,在他叔叔的葬礼上。
风中带着凌厉的寒意,雪花不断飘落下来。
年轻的厉筹谋,独自落泪,脊背都快垮了。
在外人眼里,他对叔父的爱与尊敬,令人动容。
可他转眼,就把这位曾经领袖留下来的政绩,抹去了痕迹。
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表里不一。
第三次,是在对咯国是否开战的会议上。
这位政部的冉冉新星,拍案而起,“难道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要看一个弹丸之地的脸色吗?”
多么正义感十足,多么令人热血沸腾,正是国家需要的强硬派。
可他上台后,对咯国政策的暧昧疲软,简直让人牙痒。
君子之姿,小人之心。
对此,秦简对厉筹谋全无好感。
更恨他,把秦缘拖进了权力的旋涡,使得她无法过轻快的日子。
秦缘进入内廷前,秦简找过她,苦口婆心劝她。
只是她当时也有考量,“父亲,与其让他不断找机会试探秦家,还不如就让我待在他身旁,让他安心。”
秦简怎么可能愿意让秦缘当“质子”,是她一意孤行。
到底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自认为有点心眼,有点能力,就玩起了大人们的游戏,吃了不少亏。
她与厉泰元纠缠得太紧,也不得不站在他身边。
作为父亲,他却没办法去保护她,反而要她为了秦家,殚精竭虑。
秦简想起来,心痛无比。
但也幸亏有了秦缘在,让厉筹谋在算计秦家的路上,变得任重道远。
在很多时候,他会多思,会不断去检查自己是否有漏洞被人打击,在行动上有所顾虑。
秦简明明暗暗的态度,秦立寒虚虚实实的处事,还有秦缘在泰元心中的地位,让领袖想动而不敢动,小动而不敢大动。
投鼠忌器。
秦缘莞尔一笑。
“您的思考层面,还是比我高级些,我本来觉得,他是故意挑拨我跟泰元的关系。谁都知道我跟沈君浅有一段,把我放沈君浅手底下去,不亚于逼我‘出轨’。”
不见面,不想,见了面,会想得疯狂。
“沈君浅和厉泰元,早晚会对上,你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您放心,他俩对不上,差了十来岁,打的不是同一时代的天下。您应该问问大哥,要不要上位,他跟沈君浅,才是同时代的人,军部四公子,沈大哥和傅浥尘都死了,就剩大哥和沈君浅了,不争多可惜。”
“你哥,不是那性子,算了吧。”秦立寒的性格欠缺狠辣一面,要吃亏的。
秦缘点头认可。
秦立寒这人,心软。
今儿可以因为心软留下一个不合适的人,明儿那人就能仗着他的心软,扑到他身上狠狠咬一口。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对下面的人仁慈,只因为他们听话,服从。
一旦他们反抗,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威严和手段来。
有人挑战了她的权威,她也会不留情地斩杀。
上位者的御下之道。
在她之上,可以视她为蝼蚁,她认;在她之下,也同样是蝼蚁,可以被牺牲。
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