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离开后,沈君浅才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
没有关心刚才两女的聊什么,从口袋里拿出烟盒,给秦缘递了支烟。
她接过打火机,点燃。
眼睛还盯着球桌,想着下一步的路线设计。
她一手握杆,一手夹着烟。
从背面看,何等地优雅不羁。
“姑姑……”
听到喊声,秦缘懒洋洋地递过眼神去。
秦亦然一件白衬衫,扎在黑色裤子里。
简简单单的装束,配着他早就理平的脑袋,干净清爽的模样。
当他将满脸的桀骜敛去,当他将满目的讥讽掩藏,当他将满心的愤懑撤离,再去瞧他,就是梁启超口中的“少年人如朝阳,如乳虎,如侠,如戏文,如泼兰酒……”
当年梁先生一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多么振奋人心,激引多少人奋发向上。
若是这孩子,把玩闹的心放在正途上,不愁秦家的事业无人继承,不愁家族的未来不兴盛。
秦缘点了点头,正要转眼,却在看到秦亦然身边站着的人时,沉了眸。
手里的烟随意扔在地上,鞋跟轻点,踩灭。
立马就有侍者过来捡起来丢进烟灰缸里,恭敬得不得了。
沈君浅塞了几张红皮子给他。
秦缘摸了摸手臂,身上有些发冷。
不知是天气冷,还是心里冷。
林权,是陆离的心腹。
他在第一军校待了十五年了。
招生主任的位置也坐的够久了,可是他并不在乎。
上头有人顶着,学校各路领导说话力度都不够强,在下面兴风作浪,为所欲为。
他进一军时,就搞了一套甄选人才的系统。
都是暗地里的,在各方面优秀的人都会接受考验。
就是他,一直在替陆家输送人才。
秦亦然跟他在一块……
年轻的孩子,上进是好的,可急功近利,却没有好处。
她嘴巴抿成一条线,对秦亦然道,“早点回去休息吧,不是还要上学吗?”
“秦女士。”
林权恭顺有礼,并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点破秦缘的身份。
即便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她。
林权就是这种人物。
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平时他就是主子的一条好狗,极会投陆离的所好。
可他也是一条有心眼的狗,在为主子办事的同时,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帐人家都算在陆离头上。
不然,光凭他在一军的“作恶多端”,早就被人剥皮抽筋了。
秦缘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眼神还是盯着秦亦然。
不得到他的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好的,姑姑。”
秦亦然垂下眼,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薄茧,乖顺答应。
脚下,步子不停,坚定地贯彻姑姑大人的懿旨。
林权站在一旁,被人忽视的感觉可不好,讪讪地笑了一声,“我也走了。”
人走了,气氛差了,秦缘也乏了。
“走吧。”沈君浅牵着她的手,离开了。
车行途中,她吸着烟,看着窗外这盛美璀璨夜都,忽然,笑了一声,“呵……”
“怎么了?”
沈君浅握着方向盘,转过头,看着她。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秦亦然该叫陆离……舅舅。”
秦缘忽然厌烦起了上层圈子里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他跟林权在一块,你不说,我也忘了,陆心爱死了有十来年了。”
沈君浅也仿佛恍然,眉毛动了一下,表情中掠过一丝不容人察觉的深思。
陆心爱是大院公主,一代人的梦,花落秦家,却失了性命。
秦立寒遭了多少人的恨。
“是啊……”
秦缘不喜欢提及陆心爱,在一个圈子里的两代风云人物,互相看不上对方。
就好像张爱玲瞧不起冰心,冰心瞧不起林徽因。
里面,也许有些嫉妒的因素。
林徽因在家里开文学沙龙,被众星捧月一般。
冰心就写了一篇《太太的客厅》来讽刺她。
林徽因互怼的方式,就是从山西搞了一坛老醋送给她。
张爱玲对别人把她和冰心相提并论,就非常不满,“把我同冰心相提并论,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与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与她相提并论的苏青,也很讨厌冰心,说她在作品里卖弄她的女性美,实际上长得太难看,倒胃口。
在同一个圈子里,有引为知己的,当然也有互相不顺眼,彼此相轻的。
也说个笑话,有人调侃过冰心的婚姻,“书呆子怎配交际花。”
还有林徽因的选择,“因为他是个最不碍事的。”
文艺女青年的婚姻,都是独特的。
陆心爱的这场婚姻,也是独特的。
“秦亦然的样子,长得不太像你哥,真像陆离,你看着也挺闹心吧。”
“嗯。”秦缘的眼睛深邃起来。
陆家这个家族,是非常牛的。
在国党时期,陆家就有军中要员,手握重兵。
后与我党高层交情良好,在多次合作中都起了重要作用。
建国后,更是低调地发展到了令人仰望的地步。
在南边的祖宅,还是文物保护单位。
其中一处占地6900多平方密,有屋118间,弄32条。
内含10个天井,屋柱盈千。
走遍每一个角落,可以“晴不见日,雨不湿鞋”,将富豪大家族的排场发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陆家的家主是陆丰智委员,他很神奇,他不管事,可他很有用。
陆家干事的人,是陆离,他恨死秦家的人了。
他曾经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我妹妹就是我的坎。”
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陆心爱在外人面前,总是流露着女人的性感温顺;
可在秦家,她就能亮出利爪,伤害每一个人。
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儿,第一回见面,就说,“秦缘,你都大姑娘了,就别老是黏着你哥了。”
大哥的语气波澜不兴,“我愿意让她黏。”
“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陆心爱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恶劣,仿佛什么都知道,可又不点破。
秦缘觉得她既危险,又讨人厌,很少接近这个嫂嫂。
陆心爱死的时候,秦缘已经不住秦家了,根本就没过去看。
据说是羊水栓塞,生孩子的鬼门关之一,死亡率奇高。
她只记得,陆心爱喜欢的那一院子的蔷薇花,因为没有人打理,全部都谢了。
其实花儿哪有不凋零的,就算开得再艳丽,也有败掉的一天。
可是陆家的人,就因为这,跟秦家闹了很久。
很奇特,也很强大的理由。
“陆离,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多少年了,两家的仇,越结越深。
从秦亦然出生到现在,陆家的人不闻不问,连来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亦然是外头女人生的,怎么陆家的人,这态度。
陆家的态度,可不就是陆家的特色。
全世界的人都有错,就是他们陆家的人不会错;
全世界的人都该死,就是他们陆家的人不能死。
秦亦然是姓秦的,不是姓陆。
因为他的出生,陆家最疼爱的公主死了,他就是罪人,罪大恶极。
“那你就要好好提醒你们秦家的宝贝疙瘩,别中了陆离的离间计。”
正常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陆离的心思。
“断腿的狼,是不能救的。”
狼性里的狠辣,也包括对自己。
一条受伤的狼,伤口好了,就会重新振作,没有战斗力,它宁愿死。
曾经有人救治了一条断腿的狼,细心呵护,喂吃喂喝。
狼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安安心心地养伤。
结果,它不仅腿瘸了,还失去了重回大自然的信心,只能当一条看门狼,连狗都能冲它呲牙。
养孩子也是一样,太过保护的孩子,出息不了。
她可以告诉秦亦然,陆离是什么货色,可他,也会失去自己的判断力,当个唯唯诺诺的废物。
秦缘在那头挖坑,这头陆家也没少给她添料,想釜底抽薪,没门。
所有人仿佛都在下一盘大棋,在棋局未明之前,谁也预料不到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秦亦然的车一直跟在黑色奥迪车后面,前面的车停在了一处四合院。
门开了,门关了,人也消失不见了。
四合院的构成有它的独特之处。
封闭式的住宅使其具有很强的私密性,关起门来自成天地。
外头的人,什么也看不到。
秦亦然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黑色的大门。
唇边渐渐弯起,眼波流转中带着无限风情。
听说,这个男人,是姑姑的最爱。
最爱什么的,也是最容易死的。
群起而攻之,沈君浅就是靶子。
秦亦然坐等渔翁之利。
林权联络他,仿佛是陆家向他抛出橄榄枝的信号。
包裹着毒药的糖果,哪怕外观再诱人,还是改变不了本质。
可是,这样的毒药,他还真的想尝试一下。
在秦家,他仿佛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老爷子没有磨砺他,秦立寒敌视他,秦缘又漠视他。
陆家给的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他不会被白白被陆家利用的。
想到陆离,他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没有人是毫无弱点的。
陆离,也有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不是秦亦然有那心思,还真发现不了。
“不婚主义”,“基佬”的陆离,爱着不能爱的人。
呵,这么恶心的人,凭他也配。
秦亦然就这么在车里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他从未如此安宁沉静,头脑清晰。
直到太阳升起,才离开。
心中已有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