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浅的办公室主任风江年小声道:
“部长,友亮他们问,什么时候可以动手?这都快尘埃落定了。”
等到代表大会一开,新的领袖就要上台了。
沈君浅心中一动,目视前方,沉稳不乱,“那就动起来吧,都动起来,事情没有发展到定局的时候,谁也不敢保证,胜利是在哪一方。”
话音落下,办公室就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沈君浅自然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手心里摩挲,每碰一下,神色就更深沉。
“若是,若是其中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损伤了副总长,那……”
风江年深吸了口气,试探地问道。
沈君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江年,别耍小聪明,你以为秦立寒是吃素的?”
秦立寒不是吃素的,咱也不是,看来是不想动那位。
风江年暗暗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晦涩不堪。
难怪人家说“温柔乡,英雄冢”,这要生生把一个存着大志的男人给毁了啊。
“江年,如果遇到两难的抉择,你会怎么做?”
风江年心弦微微一震,斟酌了下语气,“如果是我,会选择从心,心底最想要的那个,就是我的选择。”
希望沈君浅不是在说“江山与美人”的抉择。
不过,就算他选择了“错误”的那个,他也会完完全全站在他这边。
他是离沈君浅最近的岗位,甚至在很多私事上,都无法完全避开,在这个岗位上,没有说“对”或者“错”的立场,只有无条件的执行命令。
沈君浅,“鱼与熊掌,可不可兼得?”
风江年笑得有些苦涩,“您觉得呢?”
沈君浅眼神复杂地坐在那儿。
是啊,鱼与熊掌要可兼得,人生就没有憾事了。
“你先出去吧。”
沈君浅眸子轻敛,掩盖了繁复的心思。
一号办公院,畅西阁
背影提拔而消瘦的厉筹谋站立高处。
一身中山装,领口袖口扣得一丝不苟,外头罩着棉袄,敞开着,神色平静而冷漠,漆黑瞳孔深邃而晦暗。
天空这时候,落下了雪,一朵一朵,从小小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很快就迷了人眼。
本就是黑的夜,随着黑色云层滚落,显得更是神秘莫测。
与厉筹谋隔空相望的男人,束手站在护卫身后。
就这样沉默不言地对视了许久,那人双眸之中复杂的神色千变万化。
雪花随风,有的灌进了他的衣领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最终,他举起了手,无力地挥下,“撤退。”
男人保持着一个军人的最后尊严,不肯失去风度,眼睛里却泄露出了许多痛苦。
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阴谋的战役,他输了。
除了他这个傻子,谁都没出现。
说好的同盟没有出现,他的队伍,成了炮灰。
当他带着人马冲进了重华门,看到的不是束手就擒的厉筹谋,而是严阵以待的厉筹谋,他就像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灵魂出窍般地僵立在原地,喉头动了动,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咬牙痛恨,叶家的男人,早已失去了当年叶家太老爷的霸气,成了废物,叶林最甚,亏他还是叶家的新任家主。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殆尽,风流气度也被风吹雨打去。
若是有气魄,哪怕是前来送命,至少全力一搏了,也是一桩幸事。
若是没有气魄,又何必绕着圈子,送断了这么多人的前途。
他们只想吃现成的,却不想付出什么。
不伦不类的叶氏嫡脉,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光景,还害了许许多多站在背后的战士。
他真恨,身为叶家人,他真恨。
可他再后悔,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厉筹谋漫不经心地沿着楼梯缓步而下。
几粒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睛,眼底仍旧有些模糊。
当年,他还未登上高位时,他曾经带着泰元的母亲上过这段台阶。
也是雪花飘洒的日子,她穿着红色的披风,白茫茫中的一簇红,最是艳丽。
她不喜欢红色,嫌红色太过艳丽,衣服里头多是素雅的颜色,只有那一身披风,是他送的。
她死的时候,这一身披风,随着她一块付之一炬,烟消云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他回头一望,站过的地方,已经被积雪覆盖,看不出一点儿他曾经停留过的痕迹。
上去的时候,眼睛里只有那个点,心中有方向,
下来的时候,却不知道目标在哪里,一切都显得那么迷茫。
以后,以后是什么呢?
他只停滞了一下,继续朝下走。
底下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他们依旧低垂着头,沉默而恭顺。
他每走一步,身上都散发出强大的威压与气势,稳稳地压住了所有人。
这就是帝王。
外头的惊心动魄,秦缘看不到,她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写报告。
没有把屋内搞得灯火通明,只是开着桌上的小灯,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宴知槿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秦缘低头的样子。
眼前的女子总带着一股超脱世外的淡然和自信。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至少,要比他矮一个头,也不是那种一看就让人信服的权威者。
可不知为什么,心浮气躁的时候,看到她,就像是喝了一大杯清苦的凉茶,很容易就去掉了火气,平静下来。
在总部人心惶惶的时候,因为秦立寒的斡旋,因为沈君浅的安抚,因为秦缘的坐镇,心就踏实了,各自做事,还能谈笑风生。
天亮了,警报就解除了,很快,消息就在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这些信息,就只是信息,表现不了整个过程。
他们能听到,也不过是结果。
也许是镇压,也许是颠覆。
秦缘伸了伸懒腰,去简单洗漱后,靠在窗台上,瞧着外头亮堂,“下雪了?”
有出来觅食的鸟儿站在枝头弹落了簌簌的雪片,又很快鸣叫着飞远。
冬日里,还是屋里舒坦啊,这要是在外头吹一夜雪风,那可有的受了。
“可不是,好大的雪,路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了。”
迟商从食堂给她拿来了白粥小菜。
秦缘一边吃着,顺便听听,专业人士的情报。
小道消息已经是满天飞了,官方的说法,也不过是出于对需求的掩饰。
她想听的,是真相。
迟商慢悠悠地把前因后果告知她。
“叶婉清疯了,叶家繁死了,叶家昌死了,叶家荣被关起来了,叶家盛的位置也被撸掉了,叶家是狗急跳墙了。
从东边调集的部队,在中途就被青州的人拦下了,南边的根本就没动,京畿的队伍,他倒是说动了几个人,可惜也没成功调动。
原本坚定的盟友一个被拿下,一个有了退意,时局不对。
叶林最后没跳出来,只是把事情全部都推给了旁系的那位。
这回,是真的伤了根基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权力的滋味一旦尝到过,一旦以那样近的距离接触过,就会像引人入魔的毒药,即使知道在饮鸩止渴,也没办法甘心放手。
帝王以帝王的位置做许,就像给了驴子一根胡萝卜,却叫它怎么都吃不到。
不仅吃不到,还得拼命往前跑。
跑死为止。
“哦。”
秦缘应了一声,喝了一口粥。
虽说叶林没有自投罗网,可一个无能之辈和一个明日之星比,那位旁系的将领陨落,更让她满意。
她就是要叶家所有的能人都成不了气候,把这个家族斩草除根。
在这点上,秦缘与厉筹谋是同一战线的。
秦缘吃完了,迟商收拾干净,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小包贡菊。
取出三朵,放入玻璃杯中,倒入热水。
小菊花在水面上漂浮着,由浅黄一点点浸透变成明黄。
薄如蝉翼的菊瓣一粒一粒舒展开来,伴随着袅袅热气,越发雾气缭绕。
随后,水面的菊缓缓下沉,坠入杯底,沫沫沉香也彻底蒸腾出来,涌入鼻端。
“杨家是怎么回事?这次杨亚龙的命令,可太有意思了。”
秦缘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又问道。
瞅了眼茶杯,这茶不错啊,香气怡人,沁透心脾。
在总部下达的命令中,有一条不伦不类的命令,想调集郊区的部队,来维护重华门的安全。
只是这条命令,到达部队后,就没了下文。
“杨乾坤的老婆跟叶家关系不错,这回是被坑了。”
迟商心想,人家都是想尽办法跟叶家脱离关系,撇清交情。
这位杨夫人倒好,还想去靠这棵千疮百孔的枯树。
“到底被坑,还是想投机,谁知道呢,反正杨家这回可栽了。我正愁没机会收拾姓杨的,这阵及时雨来得真好。”
秦缘轻轻地喟叹,敛下眉眼,敛下眸光里所有的思绪。
杨亚龙老谋深算,要退了,知道儿子无用,女婿又起了异心,干脆就把整个家族放在刀尖上,搏一把。
就算输了,他也还有莫可意这条后路。
倒是莫可意要受牵连了,本来就被陈鸿飞打趴下了,还得收拾老丈人家的烂摊子。
厉筹谋逻辑紧密,放眼全局,高瞻远瞩,
帝王心术玩弄地炉火纯青,哪里是这些跳梁小丑可以随意撼动地位的。
还有沈君浅,他是动作不断,却又被自身原则所束缚,不敢太过,到底是失了时机。
等待时机,就如同春笋破土而出,蛰伏数月,便势不可挡,一日千里。
厉筹谋算无遗漏,一网打尽所有。
局势在他的精心设计中,展现了他想要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