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然带着一身的伤回到家里。
秦立寒倚着沙发,表情淡淡的,浑身的态势温然,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看到他回来,连句话都没有。
秦简要是搁过去,又要动肝火了,现在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看着手中的报纸,喝着茶。
这样的场景,是秦亦然在“背叛”秦家之前,没有想到过的。
他没有避开难堪的境地直接上楼去,而是坐在了秦立寒对方的沙发上,垂着头,浑身带着凄哀。
秦简咳嗽了一声,“然子,早点上去休息吧。”
孙子一身的伤,他不是不心疼,只是再多的心疼,又有什么用呢。
他能轻易将自己的“心疼”弃之不顾。
秦亦然攥紧了拳头,弯唇漾开了一抹笑意,“爷爷,我肚子饿了。”
漂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芒,深深沉沉,星星点点。
声音里却悲哀地像是要流出泪水一般。
“你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吧。”
秦简放下报纸,走上楼去,从来没有的直接和干脆。
秦亦然只觉得身体里的骨血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他复又垂下了头,大概寂静了有一会儿,秦立寒都没有过问一句。
他嗤笑地站起身来,又难堪又委屈,又觉得自己太贱,坐在这里不知为何。
秦亦然走到楼梯口,才传来秦立寒凉飕飕的声音,“这段时间,多在家里陪陪你爷爷。”
他回过头去看自己的父亲,他的表情上看不出端倪,但总觉得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特别的意味。
秦亦然的心里头一丝彷徨闪过。
他难得没有反驳,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波澜不兴,“好啊。”
秦亦然以前喜欢跟他老子对着干,凭什么你不喜欢我就要改呢,我愿意怎么做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可当他发现连老爷子都不管他了,他就真的一个关心他的家人都没有了。
他第一次想到了“收敛”这个词儿。
宝剑出鞘,固然锋芒夺目,可内藏的宝剑,更能威慑人。
他的姑姑,就是从尖锐的刺刃,变成了一把一旦出鞘必要见血,藏于鞘内,依然震慑四方的宝剑。
倚靠在床边,眼眸里是深井一般的黑暗,融进了房间里的夜色中。
在寂静的夜里,他将自己的心跳声听得格外清晰。
一想到秦缘,心里就像被刀子撕扯翻搅着,疼得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姑姑面前乱飞乱转了,他得耐心织网,织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网罗其中。
云层里的月突围而出,月色洒进了窗户,融进了他的眼底,生出两点微光,妖灼得又像是睁眼的魑魅。
秦简第二天一早起来去院子里锻炼,没想到孙子已经在院子里等候着。
秦亦然神色清明,目光如炬,腰板挺直,站在那儿,是铮铮的汉子。
已经跑完圈的他,道道汗水从光洁的额头上滑落,顺着眉骨滑过太阳穴,再沿着鬓角滴下来,充满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秦简心头忽然一热,觉得这个孙子,到了今时今日,才有了秦家人的样子。
“爷爷,早上好,我陪您一块练练拳。”
秦亦然一身朴素的军装,腰身扎得紧紧的,冲着秦简一抱拳。
“好,让我瞧瞧,你的身手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孙子是真的改了,还是演戏就为了敷衍他,但他看着都高兴。
他没有多少日子了,能看着孙子成长,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两人交手都有分寸,顾忌着秦简的身体状况。
一场打完了,祖孙二人的心情都不错。
秦简坐着跟孙子聊起了天,“然子,在所有的帝王里,你最欣赏谁?”
秦亦然不假思索,“秦始皇。”
始皇啊,唯我独尊,多霸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苍生俯首,再也没有一个皇帝比得上他的强悍。
秦亦然最喜欢的就是他无所顾忌,不被任何人掣肘。
他是暴君,却不是莫名其妙的暴君,他的残忍,是作为帝王理性的残忍。
他只是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需要谁来懂,也不屑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想法。
那些史官写的也不尽是真实的事,掺杂的更多是个人的主观意识,歪曲了某些事实,
就算司马迁,也不过是隐藏的少了点,真实的多了些罢了。
秦简拍了拍膝盖头,并没有对秦亦然的答案多做评论。
这个问题,他分别问过秦立寒和秦缘。
秦立寒的回答是,“李世民,千古名君。”
秦缘的回答是,“光武帝刘秀,他聪明。”
他们的回答,是时代不同,也是性格差异。
说实话,秦亦然的答案,是这些孩子里头,最得他心的。
因为,他也喜欢秦始皇。
秦简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性格刚硬,用鲜血和白骨堆积起王气的秦始皇,不被任何人左右的秦始皇,正符合他的“审美”。
后来的那些皇帝,跟他一比,就显得小家子气,在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遵循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件简单的事业要磨蹭很久,总觉得,当个皇帝都不够畅快。
“孩子,你的路,要怎么走才好?”
秦简心中有纠结,他私心里,希望秦亦然的路走得平坦,走得顺畅,
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这条通往山顶的路,总是崎岖不平,凶险万分的。
“当然是站在最高处,从那儿看风景,总要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探索着无法描述的风光。”
秦亦然没有一丝犹豫,早在他下定决心要将秦缘得到手时,就给自己设定了目标。
他厌恶现在的处境,在年龄和身份上的缺陷,让她看不到他的好,
要博得她的青睐,必得要一个足够高的地位。
秦简淡淡地笑开了,“那你再告诉我,z治是什么?”
秦亦然顿了顿,也漾开了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就是z治。掌控全局,精熟人心,见大而行远,迎刃方通简。”
说出这番话的他,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庞,可他的语气莫名让人生出了威压感,情不自禁地就要去臣服。
“然子,以后你就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可以了,是好人,还是坏人,其实不重要。”
秦简活到这个岁数了,早就懂得了怎么玩,
可他的孙子,还没卷入权力的旋涡里,就已经懂得享受游戏规则,
他难道不是天生的“玩家”吗?
他没有告诉孙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你能承受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就行。”
可他看得出,孙子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谋求仕途,这句话即便说出来也触动不了他。
祖孙二人一番深刻的话后,秦亦然眼珠子一转,“爷爷,姑姑在外面生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该把她叫回来,咱们好好享受家人同聚的日子。”
晓得秦亦然不怀好意,可这话,真的像是冲进了秦简心里的利刃。
时间犹如一道巨大的鸿沟,悠然逝去的岁月将记忆凝滞在了过去,跨不过现在,也迈不进未来。
他多么盼望着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多跟秦缘一块亲近些,在最后的日子,跟她留下些好的回忆。
以前是顾忌太多,现在,还顾忌得过来吗?
秦简别有深意地看了秦亦然一眼,这个孩子心就像海一样深,往往在试图揣摩他的用意时,就已经掉进他的陷阱里了。
他知道该跳出孙子划的圈子,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可他舍不得放弃。
“然子,我……”
当秦简踟蹰地说出了这个“我”字,秦亦然就知道,他的目的肯定能达到。
“爷爷,我觉得,您上门亲自去请姑姑,她不会不同意的,毕竟,她还是很尊敬您的。”
这个坏犊子冷静地给他六神无主的爷爷出起了注意。
秦简握紧拳头,敲在大腿上,定了心,“我亲自去叫她。”
他舒展了脸上的皱纹,笑开了,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大彻大悟。
秦立寒听闻父亲要去喊妹妹回家,手指一紧,眸中闪过惊愕。
他惊的是父亲的决心下得如此坚定,竟然有不达目的是不罢休之意,
愕的是这个让父亲下定决心的人,居然是秦亦然。
他有心想说什么,嗓子里却干得厉害,面对父亲的火热期盼,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他也舍不得拒绝这个提议。
这是父子三人头一回毫无争议地同意一个提议。
但是秦立寒还是摆了秦亦然一道,在秦缘回家前,就把他所在的队伍派出去拉练了。
秦简亲自到秦缘的住处,把她喊回家。
之前他不勉强,这次格外坚持,态度坚定。
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什么,秦缘顺了他的心。
她这一搬回家,寄年自然跟着。
沈君浅和唐清玄管理着秦缘的餐食,前后赶着趟儿地来。
迟商、唐正也会进出秦家,一下子热闹起来。
“黄阿姨,你给缘缘煮点豆浆。”
秦立寒早上出门前吩咐家里阿姨。
秦简从外头溜达回来,也喊,“小黄,你去路口那家生煎包店,给缘缘买点生煎包回来,再带点辣椒醋。”
黄阿姨一早上忙得跟陀螺一样,就家里这两个男人事情多。
其实秦缘最近的早餐都是唐清玄料理的。
什么豆浆生煎包,她现在都不喜欢了,就得老唐亲手给她做。
翡翠烧卖,金丝燕饺,皮蛋瘦肉粥,简简单单,又透着精致。
黄阿姨看着都替自己脸红,秦简也觉得老脸丢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