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停稳后，机舱门打开，蒋一方的副官上来要搀扶秦缘。
秦缘挥开他的手，自己走了出去，一步一步，走得稳，腰背挺直，不显疲态。
外头站满了蒋宅的属官，一见秦缘，立刻都鼓起掌来，可以说，是热烈欢迎。
秦缘嘴角一抽，在他们的簇拥下，去了蒋宅。
一笑落在后头，没有跟上去凑热闹，在随从的带领下，去别院休息。
蒋宅的规矩大，即便一笑是秦缘的友人，也不允许随便留宿的。
秦缘刚到家，蒋一方请来的医生，就要替她看伤。
她的伤口虽然好了七七八八，可她对李安妮和韩兹孽确实不放心，就让医生详细替她检查了一番。
“还好，伤药都是上好的，处理手法也算高明，没什么疏失，就是两点，一是内脏也伤了，需要静养，二是外伤太严重，除非是进行植皮，否则疤痕消不掉。”
“你看着安排，疤痕一定要消除干净。”
蒋一方从外头进来，吩咐医生。
剑眉星目，军帽下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眸子闪动着冰冷的光。
后头跟着一个小豆丁，蒋一方脚步迅速，他一时跟不上，还是努力追，脚步踉踉跄跄的，可他骨气十足，就是不要后头老管家的搀扶，虎着脸走进来。
“旻儿。”
秦缘叫了一声。
这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跟小石榴一样，她的眼神柔软地像一滩水。
蒋熠旻先看了眼蒋一方，然后应了一声，“母亲。”
极为不情愿的样子。
秦缘何等通透，瞬间就明白了，儿子不待见她。
她也没有用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事，若无其事地对蒋一方感慨，“旻儿长大了。”
“嗯。”
蒋一方内心还是骄傲的。
在韩兹孽那里时，因身处险境，秦缘极力支撑，强装无事，老沈的逝去，对她又是毁灭性的打击，如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只觉全身的伤痛都涌了上来，换过药后就昏睡了过去。
蒋一方把她安置妥当，叫蒋熠旻守着，才去处理公务，最近蒋新遥可是小动作不断，对他颇多挑衅，若不是蒋家的旧臣忠心耿耿，还真叫他得了势。
蒋新遥当胡图只是个糊涂老官僚，对他防备不够，实际上，他极得蒋一方的信任，有什么阴私事儿，也向来是交给他去办，找他害蒋一方，不亚于让蒋一方的手抽自己耳刮子，只要他没疯，都不可能这么做。
他不会想到，这一切的背后，不是理想的绿洲，而是真正的深渊。
蒋熠旻来的时候，两人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胡图恭谨地垂下头，叫了声“小少爷”。
蒋一方便笑了笑，温声道：“你先回去，明儿再来。”
蒋熠旻也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胡爷爷慢走。”
“父亲。”
“什么事，怎么不实在你母亲身边。”
“我，我不喜欢她。”
蒋熠旻心底隐藏了一丝害怕。
蒋一方不动声色，“怎么了，是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我，不是……”
蒋熠旻一时也说不好。
蒋一方轻描淡写地说：“她是个值得你敬佩的人，跟她接触一段吧，她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会多的。”
“好吧，可是吃过饭，我能跟您一块去太爷爷那儿写字吗？”
蒋熠旻跃跃欲试道。
蒋一方慢慢摩挲着手中的钢笔，脸色阴晦，半晌，才沉声道，“族屋里谁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或者说，族屋里，有谁在他儿子耳边说了引导性的话，让他对自己的母亲这么不待见？
蒋一方从来没有觉得秦缘离开有什么不好的。
他认为，男孩子就是应该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他们蒋家的男儿天生就是天上的雄鹰，草原上的骏马，不能束缚于后宅妇人之手。
秦缘已经算是女人中的豪杰，才能被他选择作为孩子的母亲，可他也不会允许儿子随意贬低母亲，排斥母亲。
蒋熠旻不吭声了。
“你回房间去，今天不去族屋了。”
蒋一方让儿子回房自省，沉默了片刻，走去找秦缘。
秦缘一身竹青蜀绣月白折纸茶花纹的圆襟薄衫，领口绣着玉兰花，躺在四柱床里，织锦缎的铺面上，说不尽的婉约秀雅，风姿楚楚。
“怎么过来了？”
秦缘从松软的被子里坐起来，动作间胸前便起伏出一段惊心动魄的曲线。
“来看你，顺便给旻儿来跟你说明情况。”
蒋一方上前给她脑后枕了个大抱枕，让她更加舒服靠着，说会儿话。
正是因为对蒋熠旻有更高的期待，所以才难以接受他的愚蠢。
“我知道，你多费心，棋盘上，从来没有真正的闲子。旻儿虽然聪明，却缺少对人心的认知，我相信你会教导好他的。”
秦缘不痛不痒地拒绝了蒋一方的说项。
蒋一方无奈地闭上嘴。
一笑从别院过来看秦缘，见到蒋熠旻，对方客气地叫了声“姨”，一笑却觉得，这孩子傲气地很，跟他爹一样，难相处，对他也不多大热情。
与秦缘交流了一番，果然，这孩子对自己的娘都不客气的，对一个可有可无的阿姨，自然也没有多少亲近的。
“缘姐儿，旻少爷这是给人教唆坏了。”
“我知道，这种事，只有女人会干，不过，要他自己看得清，外人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秦缘看得明白，那孩子就没想当她是母亲。
“哎，离得远了，就这点不好，不亲。”
一笑扶着秦缘起身，带她在屋子里活动活动。
秦缘笑了笑，不甚在意，“不要紧，这孩子亲近他父亲就好。”
没有期待，就不会伤心的。
她最想念的，还是小石榴，她就这么一个女儿，离开她已经快三个月了。
一笑搂着她的肩膀，“就三天，三天以后，秦大哥就会把京城的事处理好，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嗯。”
秦缘点了点头。
不过一天的功夫，蒋一方就拿到了一只厚厚的文件袋，去掉漆封，抽出整理过的文件，从头看起来。
里面详细记录了族屋里进出了哪些人，谁跟蒋熠旻接触过，说了什么。
他的眉头渐渐伸展开，那一股郁结在眉心的阴鸷也淡了，最后伸手点点一个名字，“沐天心，逐出北营。”
他原本以为是蒋家的人在作怪，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现在一看，事情还远远没有沦落到最坏的境地，不过是让外人钻了空子。
不过蒋家的这位族爷爷可真是老眼昏花了，总是让一些魑魅魍魉进族屋，实在不着调，该处理一下了。
这件事，蒋一方不避蒋熠旻，当着他的面，把族老的面皮子给扯下来。
蒋熠旻第一次见到太爷爷激动地扭曲神态，抓起手边的茶盏扔在地上，一副誓不摆休的样儿，“蒋一方，你这个兔崽子，当年是谁支持你老子，支持你的，现在卸磨杀驴，你小子没良心的。”
蒋一方冷静地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让副官一条条地将里头的内容读出来，让在场的人都听听，这个平时道貌岸然的老人，是怎么一个丑恶的人。
族老被打了个措施不及，一时间竟然气得晕了过去，却也没有免除被驱逐的命运。
蒋熠旻大开眼界，在父亲的实践教育中，得到了教诲，以后再也不敢随意相信别人的话，轻易下判断了。
他也为对母亲的态度感到羞耻，沐天心一直都告诉他，是秦缘逼走了他的亲生母亲，占据了他母亲的地位，他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排斥之心，全特么胡说八道，他一直想念的母亲就在眼前，却被他这么冷漠对待，实在不该。
他踟蹰着，没有去道歉，没想到，秦缘那么快就走，连一点机会都不留给他。
朔风呼啸，卷起轻盈委地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将蒋宅所在的这方天地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天气，秦缘要离开了。
吉普车停在门口，秦缘在蒋一方的搀扶下，走出了大门。
红色的披风，在空中摆荡了几下，就失去了踪影。
蒋熠旻站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她离开，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喊出“母亲”二字。
蒋新遥站在远远的地方，拔开酒瓶的塞子，灌了两口，足以烧得人面红耳赤的烈酒，对他来说，不过是口冰冷的水，毫无作用。
叶朝奇也站在队伍里，面色森寒，转过头，对蒋新遥摇了摇头。
蒋新遥把塞子塞入瓶中，转身离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冷得彻骨。
秦缘回去的路，并不顺利，来的那天还说大好的艳阳，去的这天，却大雪纷飞，飞机无法起飞，她就走陆路，同样也不好走，走走停停，一场暴雪，阻断了她的归路。
“夫人，外头有人找。”
秦缘坐在屋子里休憩，屋外蒋一方的副官敲门。
她微愣，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找她。
“请进来吧。”
披上披风，门口的人进来，携进了一身的寒气，脸色冻得都有些青白了。
“秦缘，我来了。”
秦缘见着陆离俊美忧郁的面容时，抿紧了嘴唇，“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他说话的声调低缓，有些柔情似水的味道。
说不感动是假的，遥远的北营，天气已经冷得滴水成冰，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铺地成毯，夹杂在风里的雪花粘在檐下的冰棱上， 晶莹可喜。
他能不顾遥远，不顾天气，亲自来接她，对面临窘境的她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