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直往西边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
十个小时后，太阳升起了，孙思敬一路没说话，只顾开车。
气温慢慢下降，秦缘一打开车窗玻璃，风凉飕飕往车里刮，全身刺骨的冷，她很冷静，也很平静，眼神却怔松，像被掏了心。
孙思敬安静地摇上了车窗，他能挨冻，她刚生产完，挨不住。
到了嘉州，孙思敬给秦缘买了份早午饭，秦缘勉强吃了点垫垫饥，坐车时间太长，身体循环不好，腿脚水肿着，感觉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我想去上个厕所？”
秦缘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我扶着您去。”
孙思敬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自己已经解决了生理问题，秦缘可一直都没有喝水，没有上过厕所呢。
秦缘抿着嘴角，被带进了男厕所，谁叫他现在是“陈诚”呢。
她也不管丑不丑，叫陈诚的这位副官，抱着她的腰，她则搂着他的脖子，站在蹲坑前，慢慢移下身子，解决了问题。
她不觉得什么，孙思敬可被她弄得面红耳赤的，他头一回直面女人上厕所的景象，难免有点不自在，有点想入非非。
回到车上，坐了几秒，孙思敬下车去后边打开后备箱，找了件外套出来给她披上，“天冷，您身子弱，别冻着。”
“我不冷，我腿疼，你帮我揉一揉。”
秦缘顶着“陈诚”这张脸“撒娇”，孙思敬有点不忍直视，可一想到她是谁，又忍不住蹲下身子，给她揉起腿来。
休息了一个小时后，才重新出发，孙思敬又恢复了冷漠沉静，秦缘眯着眼睛靠在后头睡觉。
渐渐，夜来了。
但高原上的夜，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夜空中有云月繁星，地平线上闪着微弱的天光，没有万家灯火，没有和人类有关的一切。
神秘，辽远，没有边界，也没有阻碍。
到了沙路村，孙思敬停了车，看了眼手表，晚上7点多。
他们已经开二十四小时的车，干脆就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沙路村是典型西北村落，人少地稀，遍地黄沙。
房子多由石头砖瓦搭建，除了黄便是灰，少有其他色彩。
村民住得分散，老远见不着人。
村里只有一条主干道，一眼能望到尽头。
村口有家招待所，环境肯定不好，可也是在这儿唯一的住处。
店门狭窄，玻璃上贴着“提供食宿”，“内设单间”的字样。
走进去，地面黏腻，像踩着一地口香糖；屋里光线昏暗，墙壁上糊着不明油腻物。
秦缘用外套挡住了鼻子。
一个光头大汉，歪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他身后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领袖的大脑门上，在眉心的位置，还留有一滩拍蚊子的血迹，有点闹心。
“呦，是你来了啊。”
大汉是认识孙思敬的，冲他打招呼，顺道看了眼后面长得矮的男军人一眼，怕是哪里来的公子兵，一瞅就没骨气的样儿。
这里孙思敬住过好几次，跟老板一家熟，打了声招呼，要了个最好的房间。
楼梯在屋子后边，经过黑暗的厨房，全是羊膻味儿。
秦缘抿紧嘴巴，走上狭窄昏暗的楼梯，上了楼，视线明亮了点儿。
孙思敬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门，里头的气味，可真是一言难尽，秦缘转头，拒绝进入。
“睡车里，不是冻死就是被毒死，大不了，我给你拿条毯子，你裹着坐在桌子上休息，这里至少有暖气。”
孙思敬露着点笑，拉着她的手，劝她。
“给我一根烟。”
孙思敬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她不认识的烟，他刚在前一个城市里随便买的，还没来得及拆开。
拿过烟，秦缘转身就拆开拿一只抽，剩下的扔给他拿着。
那烟又劣又烈，她开始不太习惯，抽一口咳几声，刺激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抽顺了，吐出一个一个烟圈，将味道弥漫开后，才走了进去。
从桌上拿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倒了点水在里头，伸手把烟搭在纸杯边缘，她不紧不慢地磕了磕烟灰，“吃了饭就出发吧。”
孙思敬隔着烟雾看秦缘，脸上的笑容收了几秒，渐渐又松缓下去，“你腿都肿了，一会儿接了热水泡一泡，我给你揉开，不然明天你就动不了了。”
秦缘又抽了几口，把烟扔进纸杯里，看着孙思敬，眼神带着极淡的凉意，“你说得有道理。”
孙思敬松了口气，“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想吃什么？”
虽然选择面不大，孙思敬还是想在有限的范围内，让秦缘吃点好东西。
“不想吃。”
秦缘一路上就喝了点热水，也不敢多喝，找厕所是个麻烦事，说完这一句，她就不想说话了。
孙思敬见她垂眸不语，声音不经意低了一点儿，道，“喝点羊肉汤好吧。”
秦缘平静地抬起眼睛，迟疑半刻，摇了摇头。
孙思敬抿着嘴角，还是点了一份羊肉汤。
老板认识他，知道他出手大方，拣好东西上。
热腾腾的羊肉汤，撒上了点香菜碎，和葱末，汤色白似奶，陪着碧绿的香菜和青葱，煞是好看，秦缘却一点儿吃不下，只觉得腻。
她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老板的婆娘看见了，悄悄地送了一份山菌粥和一些小菜上桌，不声不响地走出了饭堂。
老板解释道，“这是我那城里来的儿媳妇要吃的，怀个孕特么讲究得要命，这不能吃，那不要吃的，亏得我婆娘跟南边来的大厨子学了两招，不然能被那丫头片子折腾死，话说，我那好歹还是丫头片子，你一个兵头小子怎还这么娇气嘞。”
孙思敬听了一耳朵牢骚，点了点头，转过头，盛了半碗山菌粥递给秦缘，“喝点粥吧。”
秦缘拿起了勺子。
小菜做得都不错，清爽可佐粥。
其中一道是酸紫姜味道很特别，她本来不爱吃姜的，再嫩的姜都嫌辣舌头，哪怕姜糖、腌姜都不要吃，但这紫姜很嫩，辣味儿淡淡的，腌渍的酸酸的，酸中和了辣，吃起来十分爽口。
鸡茸金丝笋也很好吃，清爽，拌着粥吃，很鲜美。
野鸡肉口感紧实，越嚼越香，酱瓜爽口，中和了肉的油腻感。
孙思敬见秦缘吃得开胃，终于松了口气，他是军人，不是雇佣兵，他有人性，任务归任务，却见不得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受罪。
他夹起羊肉塞进嘴里，吃几口，目光挪到秦缘身上，变得柔和。
吃过了饭，孙思敬先去车上拿了睡袋和厚实的毛毯过来，两人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幽暗无人的楼梯，走廊，开了门，关了门，落了锁。
秦缘接过孙思敬手中的毛毯，往桌子上一扔，双手一撑，坐了上去，把腿盘成了莲花座，脸色微僵，抿紧嘴唇。
她还是受不了里头的味道，她可以肯定，这里的被褥物品一直没有换过，更不要说什么开窗通气这一说了。
孙思敬去厕所给她倒热水，秦缘还是打开了窗户，让冷冰冰的风吹散了屋子里头的暖意，她抽出一根烟，点燃，立在风里，平静地呼出一口烟。
“这样对你身体不好，把窗关上吧。”
秦缘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没有听他的话。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原来这里是这样的。”
秦缘以前没有选择在西营历练，两次演习，也是跟着大部队在军营范围内活动，她没有见识过真实的西北大地。
孙思敬肃然，“我一出生就是在这里，我也只认识这里。”
秦缘略略呼出一口烟，把烟摁灭在窗台上，转过头，语气平定，“若是给你机会，你想看看外头不一样的世界吗？”
孙思敬有些愕然，他沉思了一会儿，“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愿意的吧。”
秦缘挑了挑眉，坐在凳子上。
孙思敬将水盆放在她面前，脱掉她的鞋子，脚肿得像装满水的袋子，一掐就能陷进去，他不声不响地揉着，加速她脚上的血液循环，表情看上去很认真，甚至有点儿严肃。
第二天早上，孙思敬一早就醒了，去外头发动车子，擦掉车上的积雪，进屋子给秦缘点了一碗羊肉面。
秦缘穿戴好，走下楼，见到盖满羊肉的面，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沉默的老板娘，“我想要点昨日吃的野鸡酱瓜，还有吗？”
“有。”
“给我一碗光面，再来一碟野鸡酱瓜。”
她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手平放在两腿上，没碰桌子，腰板挺得笔直。
老板娘用抹布在桌子上擦了又擦，再把碗碟端上来。
秦缘拆开一次性筷子上的塑料袋，埋头就开始吃。
孙思敬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就笑了笑，拿过秦缘嫌弃的羊肉面，也埋头吃起来。
“老弟，一会儿行个方便，把你嫂子送下马村去呗。”
孙思敬正专心吃面，嚼着面条，含糊道：“我们不去下马村，不方便。”
“咋个不方便，不就是十几里路，你们有车，方便的很。”
秦缘的身上被拍了一下，见老板是冲着她说话，淡淡笑了笑，继续吃面，一会儿工夫吃了大半碗。
孙思敬把筷子往碗上一搭，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老板，我们是有任务的，真的不方便。”
老板不自在地冷笑了一声，对还站在柜台前的老板娘吼了一声，“晦气娘们，站这儿现眼呢，还不滚进去。”
老板娘赶紧逃了进去，仿佛下一秒，老板暴虐的手就会对准她劈头盖脸下来。
孙思敬去结账，老板要了三倍的房钱，原因是秦缘吃的都是得之不易的好东西，没办法，谁叫这里就是这些清爽玩意少，羊肉倒是管够，他们都没计较，利索付了钱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