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寒过世后,泰元忽然把韬子送到了秦缘身边,也不知道是觉得秦家没有威胁了,还是怜惜她孤身一人,给她安慰。
秦缘当然愿意,她的心空得发疼,韬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就觉得安心。
就像独自踯躅过黑夜的人,挡不住对远方一豆灯光的渴望。
母子俩谁也没带,就像普通人一样过起了日子,在老城区的小胡同里,买了一个小四合院。
韬子随遇而安,在哪儿都能生活。
门口的狭小过道里,蹲着晒太阳的猫狗懒懒散散,周围的声音也常常传到他耳朵里,谁家孩子不听话,不好好吃早饭挨打了,谁家夫妻俩因为小事吵吵起来,就像看电视剧一样,过着这样简单而朴素,有时候又觉得无聊的日子。
外头柏油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开始长新叶,环卫工人就在树底下扫地,唰唰唰的声音,清脆而有力,上学上班的人,脚步匆匆,还不忘在小吃部里买一袋豆浆,来一个煎饼,城市的安逸与从容不迫就在这样的老城区里体现着。
秦缘送儿子去上学,自己则去菜市场里逛一圈。
老城区里的菜市场可没有蔬菜超市那么干净利索,不时有烂菜叶踩在脚底下,感觉有点恶心,她边走边问,买了两条鱼和两个圆茄子,家里还有番茄和鸡蛋,跟儿子两人,晚上一菜一肉一汤,就很好了。
韬子很捧她的场,一开始烧的夹生饭,他也眉头不皱地吃下去,菜太咸,他就多喝水,菜太淡,他就沾点酱,秦缘想,要是所有的丈夫都像他儿子这样好伺候,就会少很多家庭矛盾,好在,她只要烧晚上一顿就好了,多了,好妈妈人设就要崩塌了。
中午她就去家隔壁的饭店吃饭,别看是小店,从建国就开始有了,生意好到爆,时不时,她还能碰上些老干部过来回忆过往。
饭店左边是一家服装店,里头的老板娘是个事儿妈,就是事儿很多的妇女同志,她眼睛利,看到秦缘母子总喜欢套他们的话。
她总觉得这对母子不简单,也许就是总裁文里头带球跑哪一天又会回归富贵生活的灰姑娘,可她看他们穿着吃饭,又不像穷人家,这女人见天下馆子,吃的都是好菜,儿子身上的好牌子衣服不少,她自己身上穿的都是些看不出牌子,却明显质感很好的衣服。
饭店右边是一家副食品店,门口有个老太太是老板的娘,喜欢拄着拐杖在大街上溜达晒太阳,特别喜欢韬子,每次都要拿家里的糖给他吃。
秦缘走过,那些眼神都会停留在她身上,对她身上的秘密,非常感兴趣。
她才不搭理他们,走进饭店,熟练地点了两个菜,“酸菜鱼和熬白菜。”
馆子的装修很一般,几乎到了破旧的地步,实在是太受欢迎了,老板根本就腾不出时间来装修,要是换了地儿,附近的居民们该不愿意了,听说最近物色要开二店,就在隔壁街口,这样到时候那里开张,这里也可以装修一下了。
老板娘穿着红毛衣,围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白生生一节胳膊,看到秦缘也不多热情,板着脸点了单子,就去下单,接着,又去招待下一位客人。
老板就专注管着厨房里头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开三百六十天,只有春节休息几天,天天都是盯着厨房,一辈子管着菜的品质,所以才会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吃。
有穿着初中校服的孩子过来打包的,还一个劲地求老板娘快点。
有穿着工作服过来等位的,眼见着离上班时间越来越近,却完全没有空出来的桌子,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有穿着睡衣还睡眼朦胧的人下楼来,点个早午饭的。
还有不少都是外头慕名而来,想要尝鲜的顾客。
秦缘现在就喜欢这种邋遢的,充满市井气息的地方,透着生活粗糙的质感,却有种绵延不绝的温情,,日常得伸手可触,掬起可饮。
作为熟客,秦缘是知道什么时间段空的,她每次都会提早来,占着一张小桌子,然后一个人慢慢吃着,有时候吃饱了,出于一种古怪的愉悦,她还是会继续坐一会儿,看看外头焦急等待的身影,这跟她以前需要凭借着地位和身份预定位置完全不同,这是凭实力占座,比吃饭还满足。
有一回迟商来陪她一块吃饭,简直被她的接地气儿搞得啼笑皆非。
看着秦缘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有生气,脸庞光洁动人,他很替她高兴。
离开了那个尔虞我诈的圈子后,她有了平凡的快乐,哪怕最后还是要回去厮杀,但在这个时期,能给她一个短暂的休息期,是他们所有人的努力目标。
姜林峰夫妇俩也常常来看他们,给他们送点有机蔬菜和好品质的肉,顺便跟秦缘一块下馆子。
早说了,姜林峰就是个大吃货,一吃上瘾,后来也常常独自来这家店抢秦缘的小桌子。
泰元会每一周来一次,看看儿子,每次秦缘都会避出去散步,把空间留给父子俩。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跟泰元说过话了,也不想跟他说什么。
泰元一次次来,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心里也渐渐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开始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心里发热发痒,到后来渐渐扩大,变成有些明确的盼望。
就好像他的前路已经明确,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步伐了,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继续拥有她,她的身边那些人都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他抢了。
“秦缘,我们谈一谈。”
终于,泰元在教完韬子写作业后,在门口等到了刻意去散步的女人,拦住了她的脚步。
“你想谈什么?”
秦缘没有拒绝,却抱着双臂靠在门槛上,以一个防备抗拒的姿态听他说话。
“我……”
泰元觉得一口气被她堵得嗓子眼难受,发又发不出来。
多少年的事就这么一幕幕倒在眼前,十几岁时那个古灵精怪的活力少女,三十岁多时这个遍体鳞伤的冷漠女人,她长大了,变样了,她经历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叫痛苦。
她还是傲,还是硬,可她同时也疼,也悲,她的眼神是灰暗的,在大开大合,极尽绚烂后,她仿佛凋零了。
“好了,没什么话,我就休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秦缘缺乏情绪地说了一句,从容自若地走了进去,用脚勾上了门,没有回头去看泰元黯然的眼睛。
这一晚,泰元又失眠了。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被心口一种不知名的疼痛折磨着,然后他确定自己确实睡不着,于是果断放弃强行入睡的努力。
他爬起来,走到酒柜边,拿出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喝了一口,但因为没有加冰块而显得口感偏涩,这么晚了,他也懒得把厨房里的人叫起来,于是他将就地再啜了一口。
阳台外有月光,晶亮的玻璃杯中棕色酒液在黑暗中镀上一层金属的质感,晃了晃,似乎那不是酒,而是粘稠醇厚的铝质溶液。
他皱皱眉,将这种液体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
他并不相信酒精能令人平静,从来不信,但今晚有些特殊,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方式,像心底也酿了一缸酒,摇摇晃晃,倾洒了不少,一度以为变质遭到遗忘,可不经意间揭开了盖,却发现原来已经酝酿成熟,芬芳四溢。
这才是真正经年的陈酒,只为自己酿的,夹杂着说不清的希望,也有道不明的绝望,只饮一口,就百感交集,却不能言。
酒杯在他手里成了玻璃碎片,裂缝边缘俱是利刃,扎得他满手鲜血,伤痕累累,即便心志坚定,还是会觉得疼。
除掉厉团长,厉师长,厉主任,厉部长这些强硬的外壳后,他的内里,其实还是一个普通男人,一个想老婆孩子热坑头的男人,对秦缘的爱意又被勾起后,这种爱意联系着内心的渴望,尽管不激越,不焦灼,可是却细水长流,不停冲刷。
秦缘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边上的韬子,他的脖子里,带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平安扣,穿着红色的挂绳,红配绿间透着大俗的喜庆。
这是泰元特意去求来的,是高僧开过光的,也许这些都是假的,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真心实意还是感受得到的。
她就没有送过韬子一样她亲自去努力获得的东西,她以前送给韬子的,无一不是昂贵的上品精品,她有权有势,只要吩咐一句,什么拿不到,可作为母亲的她,还是缺乏心意。
幸好,母子俩还有这么一段相处的时间,若不然,等韬子长大了,她会后悔的,没有在他小时候,给他更多的爱。
秦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泰元想说什么,现在两人之间仿佛没有了障碍物,但其实,障碍一直都不是障碍,是两人的内心有了隔阂,才会越走越远。
她也知道,回溯过往,在某年某日的某个分叉点上,再来一次,泰元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的,即便短暂的温情可以令他觉得幸福,根深蒂固的野心还是会促使他抛弃一切,只为了一个目标,坚定地往上走。
他就像个商人,极度的利己主义者,又贪婪又自私,明确目标后,将利益现实化,不择手段,那些快乐,在温度冷却后,都会像流沙一样,在指缝中倾泻殆尽,他们终究会成为他的阻碍物,被消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