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偶尔会想,许恒和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全都有言外之意。
就像神明或许并不是特别热爱他的信徒,之所以做出庇佑,不过是因为他们需要人类的供奉。许恒也是一样,他说过的话也好,做过的事也罢,在此刻看来,几乎全都笼罩着一层名为“别有用心”薄纱。
例如他关心罗伊之前在廉医席府上差点摔倒,其实是在暗示她圣上被关的真实地点;讲述他所谓的幼时经历,也不过是在教她见到皇帝时该说些什么而已……哦,还有,他让林乡转告自己只有真心才能换得真心……
罗伊垂眸,依言撕掉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用自己的本来面目看向对面的皇帝:“只有您能救他了。”
……你看,罗伊苦笑,许恒说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可他面对自己时又用了几成真心?又凭什么拿这可怜的一分情谊换自己的满腔热血?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像海上的精怪,因为美妙的声音吸引着经过的人们,喉咙里却藏着杀人的利刃。
陈隆安生性多疑,面对着面前这个自称是来救他的小姑娘也没放松多少,眼神带刺的扫过她全身,还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进来这里的就见这人突然伸手放在自己的下颌,然后指尖稍一用力,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来。
陈隆安被吓了一跳,等对方露出本来面目之后再看,瞳孔却猛地被放大了好几倍:“你……”
他倏地出声,反过来又吓到了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罗伊,而她因为受惊而微微睁大的双眼同记忆里的那张脸则更加重合了几分。
“你叫什么?”他急急地追问。
“……罗伊。”
罗伊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这种无关紧要地问题,但想着这人哪一天被救出来后还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语气也不由得恭顺了起来。
“罗伊……”陈隆安怔怔的重复了一遍,察觉到这孩子明显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的时候眼神无端地暗了暗,但又很快调整过来,再开口时语气也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你说是许恒让你来的?他人呢?”
“之前想办法救您时被抓了,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因为提前预想过对方可能会问这个问题,所以罗伊回答时并没有犹豫,语气也淡淡的,仿佛被抓的人于她只是个陌生人,然而谁又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的脑袋主动伸到铡刀下?
罗伊在心里愤愤地想,最好这个人这辈子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死在刑部大牢里尤好。转念却又在心脏细微的刺痛中反悔,希望这世上的神明哪怕是为了一丝恻隐之心,也救一救他的信徒。
“所以你刚刚说的话,都是他教你的?”陈隆安紧跟着问道。
“嗯。”罗伊回过神来又点了点头,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陈隆安却在问完这句话后没了声响,随即转移视线,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他对许老丞相的忠心深信不疑,许恒倒是不了解,但想来那个老家伙养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不短,黎国那边若真有办法救他出去估摸早就动手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怕是很难活着离开北戎,然而太子年幼,朝中现在能手握大权的也就十三弟一个……
他大概能理解左相的想法——想尽一切办法救出皇帝,若是实在做不到,保正统血脉。
左相此人迂腐,单就“正统”一条,他就不可能站在十三弟那一边,因此把那东西交给他无可厚非,更何况……
他对眼前这个少女无来由的信任。
她抿着唇严肃的模样实在和记忆中很像,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因为这个暗牢位置隐蔽,因而平常负责守卫的人也不是很多,交防时辰也是固定的,他不知道这少女用什么办法引走了前一批守卫,但就时辰来算,下一批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里,所以要想让她成功的把东西带出去,他们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浪费了。
罗伊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连带着心情也有些急躁,但还是强撑着语气的平稳,尽量恭敬道:“我大概能猜到他让我问您要的东西可能关乎皇室存亡,再往大了说,甚至可能影响着整个黎国百姓的安危,所以您一时有所犹豫也是正常的,但我相信他,毕竟我见您的这一面……”
是他拼了性命才换来的。
罗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陈隆安看,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陈隆安脸色变了变。
他心里也明白再磨蹭下去就真的没时间了,更何况许恒说得对,太子在京的形势不容乐观,唯一的保命符却还在她手上……而眼下的他,除了赌一把相信这群年轻人外,再无其他任何办法。所以他拧了拧眉,低声交代了罗伊一句:“在这里等着我。”
然后折回去从床帘的一角解下了一块儿玉交给罗伊。
这玉的成色并不算好,做工也很粗糙,虽说一眼也能看出做的是双龙戏珠,但中间那颗珠子做的竟然和龙身差不多大,因而整体感官实属不好看,又因为被掳时就大大咧咧地挂在他腰间,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重要东西,廉医席就没太在意,一边嘲讽着“都说黎国地大物博,怎么连皇帝用的都是这种便宜玩意儿”,一边随手就把这玉扔在了他脚下。
陈隆安也不去捡,仿佛这玉确实不是什么打紧东西,而是懒洋洋的往床上一倚,神色无所谓道:“那廉将军可得让我好好瞧瞧,你们北戎都是什么好东西。”
走路时还仿佛不小心将那玉踢到了床底。
然而等人全部走光后,陈隆安却飞快将那玉又捡了回来,又系在了床帘上——因为这玉实在太不起眼,系在床帘上也不觉得突兀,所以那之后无论是来审他的人也好,还是照顾他起居的人也罢,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是以眼下他把这玉郑重的交到罗伊手上,连罗伊都有些意外,觉得他可能就是随手拿了个配饰在搪塞自己。
罗伊拿着玉佩在手心里转了一圈,甚至在其中一条龙身上看见了一道轻微的裂缝。然而陈隆安又没有理由在这种事情上骗她,于是罗伊一咬牙,把东西好好的藏在了自己怀里。
她没有救人的能力,当下也不在这多浪费时间,把东西放好后就朝陈隆安告辞,转身之际却被后者突然叫了一声名字。
罗伊回头,陈隆安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罗伊纵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不过再次转头的时候一不留神看见牢房里摆着的几件男装,又垂头看了看已经被自己浪费的人皮面具。
“那个……”
她指了指其中一件黑色的长袍:“能借我一件衣服吗?”
再次沿着已经走过一次的暗道暗道爬到出口时,罗伊先趴在入口处听了听头顶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人声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洞口又爬了出去。
她随手把长发扎在了脑后,露出完整的五官,眉毛因为在地下用守卫烧火时剩下的木炭重新画了个形状,几乎要延长到鬓间,显出一股英气来,脸部轮廓也用木炭加重了,使得棱角更加分明,再加上她扮男人本就扮的得心应手,因此重新回到地面上时,整个人看起来和之前便完全没了共同之处。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行走间目不斜视,果然在和一队守卫擦肩而过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然而不等她心中的大石块儿完全落下,原本已经和她擦肩而过的其中一人却突然叫住了她。
罗伊心脏猛地一跳,看见那人绕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皱眉问道:“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这几人应当是看守陈隆安的守卫,罗伊心里一惊,猛然意识到从凉亭出来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往外面。然而不等她想出任何解释的说辞,之前问话的男人已经将手中的长剑对准了她:“你从暗牢出来?”
话音刚落,和他同行的几人也反应过来了,当机立断地拔剑把罗伊围在了中央。
罗伊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命丧于此。
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说话,而那几人大约是瞧她被拦住了也不改面色,一时被迷惑到,以为她真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也没有急着动手,就等着看她能给出个什么样的说辞。
罗伊又转了转眼珠。
她当然给不出什么好使的说法,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于是她摆摆手示意那几人放松,然后把手伸进了袖子里。
她出门时就知道这一趟危机四伏,虽然她不会武功,也使不来什么暗器,但从前在街头和小混混打架时学会的手段可不少,因此她这一伸手本意是想拿藏在袖子里的胡椒粉,谁想不小心带出来了一块儿玉佩。
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罗伊尚没去捡, 头一个拿剑对着她的男人已经先她一步的弯了腰。
那玉佩不是什么打紧玩意儿,是之前在破庙时从别人剑上顺走的,罗伊将胡椒粉捏到更紧了些,暗暗在心底庆幸陈隆安交给她的那块儿玉佩被她好好的贴身放着。
她缓了口气,在心底打算好等这人一抬头就把胡椒粉对准他们的眼睛撒过去,谁料对方拿着玉佩看了半晌后突然单膝跪在了地上,同时把玉佩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了头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
不仅罗伊,其他几个一起拿剑对着她的人也都懵了,不过他们反应比罗伊要快一些,赶在罗伊回话之前垂首跪在地上,又齐声告罪。
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罗伊虽然搞不懂眼前是个什么画面,但她极其擅长顺杆爬,当下便冷了神色,一言不发的从那人手中拿过玉佩,道:“不知者无罪,你们先起来吧。”
“是。”
她回忆着廉医席平常教训手下的语气,把玉佩又塞回袖子里后打发那几人离开,然而不过眼珠转一圈的时间,她又改了主意。
“你,”她指着领头那人道:“送我出去。”
待得好不容易出了将军府,罗伊拐个弯儿藏在一处巷子里,捂着打雷般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可惜她今天大概注定不得安稳,一口气还没喘顺又被人自身后捂住了嘴。
来人使得力气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像是察觉到罗伊的不安又飞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罗伊这才放松下来,抬手拍了拍背后那人的手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刘良云唇角微翘,倒是听话,立马松了手,又赶在罗伊询问之前率先解答:“廉医席提前回来了,你从这儿出去,不出两个路口就得迎面撞上他。”
他转身示意罗伊跟上:“从这儿走。”
罗伊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有小兵已经先一步的回府禀报将军归来的消息了。
刘良云说他知道一条回醉梦阁的小路,让她只管跟着自己就行,可罗伊走的越远越觉得不对劲儿,再扫视一圈四周,分明是个偏僻的树林,哪儿有堂堂王城的繁华。
罗伊只看了一眼就不肯继续往前,听见刘良云来问也只说送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路她知道该怎么走。
刘良云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的笑意隐隐约约,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这地儿如此偏僻,罗姑娘又从未来过,如何知道路?”
他返回来朝罗伊走近了几步:“罗姑娘还是安安静静地跟在我后面就好。”
罗伊:“……”
你就差把“有阴谋”三个字写在脸上了,我是傻了才会继续跟着你走!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估摸着把胡椒粉用在他身上的可能性,为了拖延时间还故意挑了挑眉道:“刘大人现在还要演吗?”
“罗姑娘这是哪里话?”
刘良云失笑,嘴上否认着罗伊,脚下逼近的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皇陵的地址是你查出来的,许恒被抓的消息是你让柳姻告诉我的,许恒也是你故意引我去见的,还有……”
顿了顿,她接着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去将军府?是你一直在跟踪我,还是……”
有人通知你的。
后半句话罗伊没来得及说出口,刘良云已经迅速逼近了她。罗伊一惊,刚想把胡椒粉撒过去就被人自身后握住了手,紧跟着后颈一痛,脑子也不大清醒起来。
还有一个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罗伊听见有人在她耳际叹息。
后世记载,时绥元二十三年,黎国丞相之子擅闯北戎皇陵,辱王室尊严,伤两国和睦,于十日后处绞首之刑,其项上人头亦被悬于城墙之上三日三夜,受身后之苦,以儆效尤。